人生在世(第17/20页)

她也说不好为什么,但她要熬出来。你表示佩服,也许女人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分价值时,或许她想得到什么还未得到时,总有些不甘心吧?否则,她干嘛从东北的屯子里挣扎到北京城的郊区来?从图书馆的临时工奋斗到实验室来当技工,还要获得一份文凭,谋一个技术员的职称呢?你觉得为此目的而去跟这个人睡觉,跟那个人睡觉,本钱下得是否太巨大,太可怕了呢?

能够这样坦率的交谈,自然是彼此心仪以后的事了。

她也被你问得惶惑起来:“林老师,我差不多象卖淫一样,从那些嫖客手里得到这些,所为何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扪心自问过,可也找不出答案。”

你的看法是从你的生活逻辑推断的,你很惋惜,若是能如同你这样服贴于上帝的安排,乐天知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小人物,给一口,吃一口,给两口,吃两口,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饿不死,冻不着,也就没那些麻烦事了。

一开始,你甚至很不习惯这个可怜的女人,也愿意为你提供这种服务呢!

每天从淋浴室里出来时,她总是把她那姣好的身体,和那青春女性固有的娇媚,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你可缺乏那部小说里的主人公吉米的勇气,你甚至不用强行脱她的衣服,她已经差不多是全裸着了。但你终究是中国人,而吉米是美国人,他可以肆无忌惮,你却顾虑重重。他能够按住嬷嬷,管嬷嬷同意不同意,他想干就干。你明知罗玉玉非但不会拒绝,而且在等待着你,但你一想到自己是个千万不能有任何奢望和非分之想的小人物时,哪怕你存有性冲动的念头,也只好按捺住心头的欲火。

你也悲哀过自己这种心理上被阉割的苦痛。

她说她是渐渐地相信了你。

她说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她说她后来终于明确她不甘心,她苦苦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一个女人,获得她的一份爱情,是老天赋于的神圣权利。

你笑笑,没有言语,不过,你在心里摇头。

直到你为她加强补习几个月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她终于从城里参加成人高考回来,一进研究所,先跑到实验室,不管三七二十一,疯狂地抱住你,象下雨一样地在你脸上亲着吻着。那份激动简直震天动地,从心底里往外笑着,但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看起来,肯定行啦!”

“及格是毫无问题的了,林老师,你全押对了题,成了!”

你当然也为她高兴,你居然把她托起,似乎你甚至比她更期待这个结果。

这时,罗玉玉才想到你此刻应该在城里,而不是枯坐在实验室里。你并没有告诉她正是为了等她这个消息,才留下来的,可她马上明白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眼神表明,此刻,比考试,比文凭,比技术职称,比一切一切更重要的,是从心灵到身体都迫切需要的无穷无尽的爱。

你第一次不是在想象里,享受到一个女人全身心奉献给你的真情。

“你不回你的家么?”你一点也不希望她马上走开,你后悔迟至今日才懂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你所有的梦,不管你设想得多么浪漫,多么风流,也顶不上罗玉玉此时此刻所给你的一切中的一角。

她说:“我往哪儿去?我何时有过我真正的家?我何时有过我真正的丈夫?我现在才彻底明白,我所以去奔,去跑,去卖命,去卖我的身体,其实也就是为了得到一个结果,不是出人头地,不是升官发财,而是一个女人理所应当有的东西。我不能永远被我不愿意把身体给他的人强奸,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真正值得爱的人,有我真正值得宝贵的爱情呢?林工,有你在我身边,我还往哪里去呢?”

那一夜,你把实验室外漆黑漆黑,下了一点雨而变得泥泞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做了一个不再是小人物的实实在在的梦。

……太平洋给了一个好看的和颜悦色的笑脸以后,开始变得不那么亲切可爱了。

甲板上已阒无一人,强劲的热带风暴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每天的气象预报,象太平洋晦暗阴森的面孔,让人腻烦。

乘客们除了到酒吧,用一杯杯掺冰块的威士忌,来消磨令人躁动不安的,而且过得越来越慢的时间外,便是百无聊赖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丈夫,或者和妻子,或者和既不是丈夫,也不是妻子的情人,或者和在航行途中刚刚结识的朋友一起,诅咒上天这种煞风景的安排。

吉米也许是唯一的例外,他是个从来不知道忧愁的人。

他哼着俄勒冈小调,那是一首记叙印第安人穿过沙漠的民谣。

“哦哦,你走了,你离开了内陆!哦哦,你把马和情人都留在了西岸!哦哦,你剩下的只有一袋水和一首歌……”

这首又快活又悲伤的歌声,和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倒使他成了好多人争着邀请去喝点什么,聊点什么的大热门。

玛格丽特无法一早到甲板上去看日出了,而且好几天,连太阳的影子也见不到了。只有可怕的和不太可怕的暴风雨,交替地似乎在鞭打着这艘游轮。加之巨浪不停地摇晃着船身,那种坐立不安,那种末日即将来临的恐怖,她甚至相信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因为她犯了罪。

而且,可怕的撒旦仍在她的灵魂中盘桓着。

这是她最最惶恐,最最害怕的事,“主啊!救救我吧!”

如果那个推销员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以后,不是若无其事地退出了她的房间,而是尴尬地坐在地下,做出失悔的样子,她说不定会跳下床搂抱住他的。总算在最后一霎那,主的奇迹出现了,他系上他的裤子,吹着口哨走了。她庆幸自己,未跌进魔鬼的深渊里,仍能保持住圣处女的贞洁。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壮实的年青人,强压在她裸露的身体上,和她肌肤相触的感觉,却使她心烦意乱地,总在缠绕着她。

吉米是个心不在焉的人,早把那天晚间的事撂到脑后去了。

他忽发奇想邀请玛格丽特去欣赏热带暴风雨在海上的波澜壮阔的场面。“走,玛姬!从顶层那玻璃花房看出去,比肖肖尼瀑布还要让你心惊胆战呐!”

她不想去了,她怕接着犯罪,因为她曾在花房里逗留过,那里有最适宜情人幽会的空间。

这一回,他真是讪讪地离开了。

接着,来敲她的房门的,是那位桑切斯参议员。

他没有戴那种宽边草帽,而穿上了只有修士才穿的紧领衣服。他说,在这种灾难临头的日子里,人们也许越发需要上帝,船长已经告诉了我,强热带风暴并没有过去,所以,在这艘诺亚方舟上,作为主的儿女的我们,应该让船上的人明白--然后,他朗朗地背诵《腓立比书》第二章:“所以在基督里若有什么劝勉,爱心有什么安慰,圣灵有什么交通,心中有什么慈悲怜悯,你们就要意念相同,爱心相同,有一样的心思,有一样的意念,使我的喜乐可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