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第10/16页)

慢慢地,她品出来,就算是书香门第,又能如何?一个个该狗屎还是狗屎。

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老爷子归天以后,她在四合院里,才算直起腰来。拿方芳的话讲,快要装不下她了。

她过去听她丈夫发牢骚,做名人的儿子太不容易了,她不会作声的。现在若是再说,她一准要反驳,得啦!做名人的不争气的儿子的老婆,才叫作难上加难呢!

方彬只好对他妻子陪笑脸,顶多说一句:“干吗?干吗?”老实讲,无论在班上,还是在家里,他也并不十分快活。导演曾经说他是喜剧式的悲剧人物,想当个能干的处长可缺乏本事,想当个出息的儿子又少了天资,想当个尽职的丈夫在这个家庭里,说话不能作数,想给我们做出表率吧,实在拿不出个样子。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军说:“大哥即使想干干脆脆的照他本来的样子过,窝囊就窝囊,不行就不行,象我似的,他还办不到呢?他把自己摆在那个牌位上,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更难受。”

所以,对他老婆又能如何?只好竖起耳朵听--

“凭什么我连那玛丽小姐也不如呢?好吧,我不算,我是外人。怎么你们也混得比不玛丽小姐讨老爷子喜欢?不就因为你们不成器,不得不依附名人,吃大学校长这块牌子么?弄成这份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德行,真他妈的窝囊透了!”

“看你说的,看你说的--”

“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在你们家,为什么一条狗成了太上老祖?”

处长对太太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玛丽小姐的来历?看在老爷子份上,少说两句吧!

她忍了那么多年,不容易,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在方彬眼里,一定要同一条狗较量个高低,可就是妇人之见了。啊呀,怎么跟你讲呢?若平!咱们儿子不是还吃官司吗?他扎伤的那个人住在医院里,不是还得由咱们付医药费么?眼看着冬天要来,这四面透风的破院子,不还得咱们来受罪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能永远当一个处级干部吧?

贺若平有点悟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胡同口方家四合院,翰林住着可以,校长住着也可以,怎么到处长住着的时候倒不可以了呢?也许物质文明和现代化的生活,使人的适应能力逐渐衰弱,曾经是辉煌的翰林府,如今倒真成了住在里面的人的累赘了。

“得把这院子脱手!”

“吴铁老倒一直惦着。”

“可玛丽小姐是个大难题,你光顾生气不行,得让老二和老三也领教够够的了,才能谈下一步!”

“对,也该这些说风凉话的主儿,顶个狗祖宗过过!”

于是,便把方军和方芳找来,于是,便有了老人逝世以后的首次家庭聚会。

方彬装了一阵胡涂,言归正传,把话题引到玛丽小姐身上来。方芳性急,她晚间还有一场交谊舞比赛,是她们那个协会主办的。她说:“大哥,你当这些年处长,别的没长进,官腔官气,全部的官场恶习,统统学到家了!玛丽小姐怎么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对她两个哥哥,从来不考虑修辞的。

“应该承认你们大嫂难能可贵!这些年来--”方彬象在那个某某部里一样,该听见的,听不见也能听见;该听不见的,听见也只当听不见,这是一个无能的干部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条件。他不理会他妹妹的挖苦,照旧夸他的老婆。第一,肯定成绩。第二,强调困难。第三,也就是要害了,三一三十一,公平负担。街坊邻居,亲朋故旧,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玛丽小姐是老父亲的遗爱,那就不能由我一人独领风骚地表现对于先考大人的孝心啊!这份光荣怎么也要让一点给二弟和三妹啊!

想把玛丽小姐推出来,不但方军、方芳意想不到,作为外姓人的王拓和那位性感演员(她说中国不拍这种片子,所以她没戏可演)都怔住了。

乖乖,这位两眼总挂有眵目糊的处长,看来大有希望,懂得玩心眼啦!

也许名人象一棵大树,压得树底下的小草长不太好。如今一旦见到日头,大概要朝气蓬勃了。过去,在大学校长面前站着,难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绣花枕头一个,多少有些心虚胆怯。现在,在这院里,彼此彼此,也就不必“谦虚”了。

夕阳西坠,晚霞满院,玛丽小姐从它的屋子也是原来老爷子的屋子,走出来,也许老先生归天后全家人很少这样团聚在一起的缘故吧?它露出一种纳闷的神色。显然,以酸刻的眼光瞧着自我感觉好极了的方彬。如果它有语言表达能力的话,肯定要说:“看你们一个个的德行,想要解决我?我至今保持着名门望族的尊严。可你们呢?打算甩开我再卖房子,真是败家子啊!”

“我还得先说说你们的大嫂,这个玛丽小姐很不容易服侍的呀!”

贺若平做出世上少有的贤惠孝顺儿媳的模样。她说:“这条狗是琳达夫人送给老太太的,有国际意义--”

方芳打断她:“得得!”她一直讨厌这位大嫂文化层次太低和小市民气。

她从来无可奈何她的小姑子,那是跋扈惯了的女人。为大局着想,她不招她:“老太太去世后,玛丽小姐是爷爷一大安慰,养好这宝贝,让老人家安度晚年,是做小辈的责任--”

“诸位--”方彬继续吹嘘他老婆。“要不是你们大嫂尽心尽力,玛丽小姐至少被人家拐走一百回了。”

这话倒也不假,玛丽小姐是北京城里唯一的马尔他纯种哈吧狗,多少人惦着它。幸好如今是条老狗,又不能下小崽,狗贩子们和热爱狗的人才对它失去了兴趣。有一度,它差点成了狗明星,方二爷把它抱到电影厂,试过镜头的。但它是条贵族狗,不屑于当演员,还是回到四合院里来养尊处优了。

方军虽说是个糟蹋粮食的导演,但他懂得希区柯克的悬念,这两口子演什么戏?卖什么关子?他掠了他妹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关于这条狗,我才不管!他和他情人一直在嘀嘀咕咕,显然有什么为难之事,一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样子。

方芳不愿搭理方军,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总觉得仍旧是年青的恋人那样自作多情,烦不烦哪?她光看他俩卿卿我我,没注意到他俩犯愁,真没劲,什么时候不能亲热,就这一会功夫,还腻腻歪歪,一对儿没心没肺。可对她大哥大嫂的这一套把戏,倒觉得二哥不玩儿心眼的好处了。她心想。“甭美,打算一推六二五,没门--”

方彬根本没看出来他弟弟妹妹的抵触情绪,更不注意他那精明的妹婿,拿什么眼睛在打量他。这种人好就好在失去感觉,不管别人如何,他继续夸他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