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3/23页)
不能不感谢神奇的骆驼把孟凯领到大漠深处,不但目睹了地精的成长过程,还挖到了货真价实的优质地精,小孩胳膊那么粗壮,又脆又甜,一连好几个都是甜的。孟凯不顾一切大嚼大咽,边走边吃,跟啃甘蔗一样,啃到一半时整个人就成了一团烈火,身上的衣服都化掉了,燥热难忍自己扒光了都不知道,赤身裸体野人一般,浑身燥热滚烫,脑子并不糊涂,还能想起张子鱼这个大坏蛋,张子鱼你这王八蛋。你跑到精河就是吃这玩意儿来的,啊?孟凯把手中地精一折两半,连皮都不剥了,囫囵着往下吞咽。狂吃地精的后果就是眼前出现幻觉,沙漠里本来就有海市蜃楼,加上地精的作用,孟凯眼前出现的幻觉跟电影大师的经典作品一样精湛传神,叶海亚跟燕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巨大的天幕上全是叶海亚的肖像。孟凯泪流满面。
孟凯出现在精河绿洲时人们一点也不奇怪,沙漠深处经常出现野人般的疯汉,赤身裸体,全凭沙漠里的动植物活命,还有手握蜥蜴与蟒蛇挣扎到人间的。孟凯很快就有了衣服。
孟凯见到张子鱼时相当冷静,他只问一个问题:“你来精河就是为了吃地精?”“沙尘暴,”张子鱼实话实说,“另一种说法就是喀拉布风暴。”这已经是新疆人说话的方式了。孟凯就说:“从陕西跑到新疆来吃沙子?沙子好吃?”张子鱼还是那么诚恳:“我吃过沙子吃过骆驼刺吃过四脚蛇,都失去知觉了,抓到手里的东西都往嘴里塞,就抓到了地精。”“就吃上了瘾。”“没人对那东西上瘾。”“那你对啥上瘾。”“戈壁瀚海让人吃尽苦头又让人着魔。”“你成探险家啦,彭加木、余纯顺啊。”“斯文·赫定,还有斯文·赫定,我上中学时就知道大探险家斯文·赫定,上大学时才知道彭加木。”“彭加木死在了罗布泊,斯文·赫定征服了罗布泊。”“你也知道斯文·赫定?”
一九八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两个初中生同时走进他们家乡小城的新华书店:那是相距遥远的两座小城,一座在中亚腹地的塔尔巴哈台山下,一座在黄土高原渭河北岸。如此遥远的距离并不妨碍他们对同一本书发生兴趣,他们同时发现了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同时向书店营业员索要这本李述礼先生翻译、上海书店一九八四年八月出版的竖行排印繁体字《亚洲腹地旅行记》。两个少年看得如痴如醉,营业员都不耐烦了,反复提醒,以致大声嚷嚷,甚至伸手夺书。新疆少年是城镇居民,家境不错,身上总有零花钱,毫不客气地扔出一张五块钱,服务员得找他两块六;陕西关中渭河北岸这个农村少年就很狼狈,摸半天,一分钱都没有,营业员就满脸鄙夷,农村少年结结巴巴恳求宽限几天他一定来买。
“说清楚几天?”
“两天,两天。”
两天后下午四点多,农村少年如愿以偿买到了《亚洲腹地旅行记》。他递给营业员两张一块一张五毛的人民币上有新鲜的红色砖灰。农村少年刚从砖厂赶来,背了两天砖,一天可以挣一块七毛五分,有了三块五毛钱,农村少年腰杆硬了,在砖厂旁边的小河里洗刷一新,三块五毛的血汗钱裹在塑料袋里装在上衣口袋,领钱时少年满头满身的红砖灰,手就像砖刻出来的,两张一块一张五毛的人民币跟扑了粉似的,书店营业员收钱时抖了几下,吹了几下,砖灰就成了一团红色烟雾,人民币着火一样燃烧起来啦。
阅读中的少年进入燃烧状态。书的开头从斯文·赫定十二岁写起。斯文·赫定十二岁就萌发了去冒险去当探索英雄的念头,十五岁时在家乡斯德哥尔摩码头目睹北极探险英雄诺登舍尔德凯旋时人们倾城而出欢声震天的场面。赫定十九岁中学毕业就只身去遥远的波斯,就是今天的伊朗。对未知领域的狂热追求和冒险精神贯穿了斯文·赫定的一生。两个中国少年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快十五岁了。新疆少年不停地往沙漠里跑,往塔尔巴哈台山跑。陕西少年则一头扑进波涛滚滚的黄土高原,深沟大壑纵横千里,大起大落,收获的是无尽的苍凉与悲壮。中亚腹地的群山和大漠更苍凉更悲壮。英雄梦一下子就高涨几十倍。两个少年就变得桀骜不驯,野马似的晃来晃去,老远就让人感受到他们身上沸腾的热血,他们很快就成了呼啸而过的蒸汽火车,地动山摇,不可一世,就很容易跟人发生冲突,理所当然是他们的同龄人。
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骄横不到半年就变老实了,不是他打不过人家,也不是老师有多大能耐,医药费一次就是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都是一大笔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的故事吗,中国版的英雄传奇更实际,农村少年咽下了这口气也垂下了高傲的头,他那颗心傲着呐。这个世界谁管你的心?只要不把傲慢延伸到脸上手上脚上就行。
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城镇少年很难收敛自己,父母伯父叔叔舅舅,一句话,所有亲人都是挣工资的公家人,财政状况相当好,革命大道理不起作用,父亲的皮带更是适得其反,打急了这个坏小子会哈哈大笑,弄得父亲像拷打革命者的国民党特务。塔尔巴哈台山下那座小城的同龄少年吃尽苦头,这个坏小子几乎没有对手,比起探险,打架更直接更刺激更有快感。我们也就知道这个坏小子很少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有时会掂在手里,瞅瞅封面上骑骆驼的斯文·赫定,然后压在枕头底下。母亲和姐姐收拾房子的时候误以为这个坏小子良知未灭,喜欢读书。母亲不识字,哥哥姐姐都没念到高中,全家人都指望弟弟能念到高中,考大学的梦想压根就不存在。我们可以想象母亲和姐姐翻到弟弟枕头下边上海书店出版的竖行繁体字书有多么激动。初中毕业的姐姐给母亲乱讲一气,姐姐也就读《故事会》的水平,从《亚洲腹地旅行记》的开头几页很艰难地读懂了十二岁的主人公如何当英雄,再多就不懂了,关键是繁体字还竖行排印,古书不就这样子吗?姐姐告诉母亲这是外国古书。姐姐还把这个喜讯告诉当小职员的父亲,父亲似懂非懂,亲自检查了那本书,绝不是坏书。可经验丰富的父亲回到事情的原点,儿子打架斗殴,不停地给人家赔情道歉掏医药费,不停地托熟人托关系换学校,塔城就那么大,快没学校可换了。父亲愁着呐。这个坏小子没心没肺,依然故我,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