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23页)

在对孟凯同学的改造问题上,大人们处心积虑的周密计划比不上少女叶海亚,叶海亚是语文课代表,新转来的孟凯同学刚开始还能按时交作业,两个月后就开始丢三落四,每一次作业都要催,跟要账的一样。那正好是夏天,在楼道的走廊里,穿着细花连衣裙的叶海亚把孟凯给堵住了。孟凯打球打得尽兴又忘了作业,就躲进厕所,等下课铃响过半小时后才溜。刚出厕所,就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亭亭玉立的语文课代表叶海亚,孟凯就慌了,也仅仅慌那么一下,就横下心咬咬牙硬闯。跟叶海亚擦肩而过时,叶海亚胳膊一伸就把他拦住了:“拿作业来,不交作业休想过去!”好男不跟女斗,孟凯耍赖,往下一钻想从那条白亮的胳膊底下钻过去,那白胳膊往下降落,孟凯差点碰上那白胳膊,都要贴他脸上了,他本能地往后一缩,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那白胳膊毫不客气地逼过来,孟凯同学极其狼狈双手撑地。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交作业!”

叶海亚同学蹲下来的时候也没忘记伸直她那条白胳膊,白蛇一样亮晃晃地横在孟凯的眼前。叶海亚笑眯眯地告诉孟凯:“你是钻不过去的,本事大你跳过去。”对孟凯威胁最大的还不是那条白胳膊,少女叶海亚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压得孟凯喘不过气来,孟凯粗脖子红脸小声嘀咕:“我马上去做还不行吗?”

“这不就行了嘛。”

少女叶海亚的白胳膊往前一伸拉孟凯起来。孟凯浑身发抖,雷电穿身似的,少女叶海亚就更乐了:“哈哈,有人害怕本姑娘啦,对不起,把你吓成这样子。去写作业吧,四十分钟后我来找你。”四十分钟后少女叶海亚举着雪糕出现在教室门口,孟凯同学一个人在里边老老实实写作业,五分钟后写完,而且得到叶海亚同学一根雪糕的奖励。

“当一个好学生很容易的,傻瓜。”

孟凯同学开始进步了,随着与叶海亚同学交往越来越密切,他的进步也越来越明显。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孟凯已经进入班级前十名。放假回塔城,父母都快认不出儿子了,爱打架的野小子变得斯斯文文,而且交上一份优异的成绩单,父母由衷地赞叹精河是个好地方,接着感谢舅舅舅妈。大人们暂时还不知道少女叶海亚。表哥也是高中毕业去参军时才知道表弟身边有个叶海亚。兄弟惜别,彻夜长谈,喝完七八瓶那达慕白酒,孟凯吐露了心里的秘密,高一第二学期的夏天,空荡荡的楼道里,少女叶海亚白晃晃的胳膊。

“我脑袋轰地一下就像挨了一枪,就像原子弹爆炸,冲天而起的蘑菇云,她还没事人似的蹲在我跟前,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就一条白胳膊?就没有别的?”

就这么一条白胳膊,从高中到大学到乌鲁木齐。人们越来越时尚,连衣裙之后出现更多的时装,无袖裙子和无袖衫子可以让一些女性彻底袒露她们美丽的胳膊。肩膀都露出来了。令人销魂的一双白胳膊常常绕在他脖子上常常拥抱他。无论是在乌鲁木齐还是在塔城老家还是在精河,孟凯总是把叶海亚跟小白杨小白桦连在一起,这些中亚大地常见的树木总是出现在镜头里,合影单照,还有风景照,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女为悦己者容,叶海亚就拼命选购夏装,理所当然是那些无袖服装。叶海亚的胳膊是无可挑剔的,中亚腹地的烈日对她的皮肤不起作用,白净而且充满活力,白得耀眼,白得生机勃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片大片的白桦树。他们的相册里全是夏天与小白桦小白杨的合影。偶尔也会出现几朵玫瑰。红柳沙枣胡杨梭梭是不会出现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的。在他们拥有苏式军用望远镜以后,也是直奔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阿拉山口。从后来发生的故事来看,他和叶海亚的分歧就出现在望远镜上,他一门心思看阿拉山口时,叶海亚的目光移向了戈壁沙漠。……

孟凯再也看不下去了。孟凯就看手里的望远镜,望远镜那么沉,把肩膀都拉斜了。孟凯把望远镜收起来,孟凯的手还是沉甸甸的。吃饭时用筷子都不利索。舅妈就给他换成勺子,勺子也掉了好几次,还不如个孩子。大家都劝他出去散散心。

精河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不经走,很快就到城外。大片的庄稼地,更多的是枸杞。精河人越来越喜欢栽种枸杞。精河的枸杞把宁夏都比下去了。到处都是红宝石红珊瑚红玛瑙一样的枸杞,长在树上的、晾在地上的、房顶上都是一片血红。穿过大片大片的枸杞林,离沙漠很近了。榆树林外边就是沙漠。单个的胡杨树,沙丘,沙丘上的梭梭、红柳,比在望远镜里更真切,也更刺激他的神经。他又想起望远镜的好处。返回时他走到一个卖馕的饭馆前,一家维吾尔人开的饭馆,外边摆满各种馕,馕坑就在旁边。女人们忙着烤呢。烧的都是干梭梭,火焰从柴火里喷出来,带着吼声,就像被刀子扎伤的猛兽喷射热血,就像在搏斗,在抓挠什么。孟凯拿起一根干梭梭,塞进馕坑,维吾尔女人就笑:“男人嘛去沙漠里打柴火,女人嘛在房子里烧柴火。”维吾尔男人坐在一堆馕跟前,黄灿灿的大小不等的馕跟金子一样,男主人就像个骄傲的国王,男主人拍着一个芳香四溢的油馕:“朋友,来一个嘛,这么好的馕不尝一口白活在世上了。”孟凯买了油馕,还买了窝馕。馕黄灿灿的皮就像一层釉子。孟凯喜欢这层釉子。

生活在中亚腹地的人都知道,戈壁沙漠远远超过海洋,人们称戈壁沙漠为瀚海。此时此刻,孟凯坐在房子里,窗户大开,月光和风全都放进来了,孟凯吃着馕回味着瀚海的辽阔与深远。他已经不恨叶海亚了。叶海亚让骆驼带走的时候,叶海亚就成了瀚海里的鱼。一男一女在瀚海里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要多兴奋就有多兴奋。他们都闪光了。打了釉子的月亮无比雄辩地告诉孟凯,月亮洒的光不是光,是他们幸福的汗水。幸福到了极点,汗水就很饱满,很稠密,就会凝结成胶,凝结成釉子。那才是真正的叶海亚,幸福中的叶海亚是要流汗的。孟凯在月光里垂下了头,月光滚烫灼人,有烈日一样的威力,直到孟凯瘫在床上,跟荒漠上的枯草一样瑟瑟发抖,发出鼾声,月光才淡下去。

孟凯在梦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绿洲上空的月亮比沙漠里凶猛几十倍。孟凯在梦中还能看清沙漠深处那两个幸福的人,点一堆篝火,肯定是干梭梭烧起来的篝火,梭梭总是把火焰喷射成手臂的形状。叶海亚离开精河去乌鲁木齐上学的时候就不再是绿洲上的小白杨小白桦了。孟凯的梦已经不像是梦,孟凯呼的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慢慢躺下来的时候孟凯眼前的世界比梦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