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23页)
孟凯是被沙漠深处飘荡而来的浓烈的红柳的芳香唤醒的。孟凯注定要受这些沙漠植物的折磨。梭梭之后肯定是红柳,它们都是沙漠里的灌木,一棵树就形成一个丘陵似的沙包,红柳的力量一点也不弱于梭梭,要命的是红柳的形象,怎么看都像是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散发出意味深长的幽香。红柳的花朵是粉状的,如梦如幻飘浮在婆娑迷离的树冠上,那种美艳让人无法正面迎视。我们之所以把红柳放在梭梭后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孟凯备受打击的心灵无法进入红柳的世界。他跟叶海亚如胶似漆的日子里,来往精河与乌鲁木齐的路上,孟凯也只能无限敬仰地凝视着乌伊公路两边沙丘上红扑扑的红柳。大漠风吹来的红柳的芳香跟身边叶海亚的少女气息混在一起,更加浓烈更加让人战栗。红柳的这股子芳香给叶海亚增添了无限魅力,这也是孟凯不敢放肆的原因之一。其实孟凯是自己吓自己,他显然把沙枣的幽香跟红柳弄混了。
进入八月,气温越来越高,红柳的香味更加浓烈,大漠瀚海涨潮了似的,红柳的气息连同沙浪一起冲向绿洲。八月的绿洲,果瓜熟透了,糖分就渗出来了,空气黏糊糊,红柳的芳香从沙漠深处奔腾而来,一下子就带动起西瓜甜瓜哈密瓜白兰瓜苹果梨子葡萄们的香气,形成滚滚洪流铺天盖地弥漫绿洲。孟凯在房子里待不住了。他在街上逛来逛去,精河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站在大街上就能看见远处的沙丘。此时此刻,那两个幸福的人已经不是鱼了,他们成了骆驼,只有骆驼才会吃掉红柳梭梭骆驼刺,皮绳一样结实的芨芨草都能咽下去。
他们已经在沙窝窝里一个多月了。他们度完了蜜月还不想出来。
孟凯掰指头算,算来算去都是整整一个月。三十一天,不多不少。七月是大月,八月也是大月。七八两月让烈日焊在一起了,都是太阳干的好事。太阳烧起来就没完没了。太阳从东方的大海升起来,东方是清爽的,太阳就走得快,到了西域瀚海,才是真正的海,太阳大了几十倍,太阳就把时间拉长了,就把七月八月整在一起,都是三十一天。他们把自己当成太阳了,过完一个大月,还要持续一个大月。孟凯就在大街上捶大腿,唉声叹气。马上有人劝他:想开点,别气坏了身子。有人给他西瓜有人给他饮料。边疆小城就几万人,几乎没有陌生人,也没有什么秘密。早在一个月前叶海亚跟张子鱼领了结婚证,小城的人们就开始议论。也就议论了两礼拜。领结婚证的时候正好是假期,大家都以为新郎新娘旅行结婚去了。只有孟凯和司机表哥知道沙漠里的秘密。放驼人又不是城里人,放驼人就把故事讲给牧场的人,牧场的歌手会编成歌谣,跟古老的爱情故事连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大海,分不清年代,分不清民族,分不清地域,甚至会传到阿拉套山那边,传到阿拉湖传到巴尔哈什湖传到乌拉尔山。放驼人有这本领,歌手们有这本领。而故事的发源地精河县城知道这秘密的不超过四个人。承受痛苦的只有孟凯一个。孟凯不能拒绝大家的好意,孟凯吃掉西瓜,饮料可以慢慢喝,喝不完也不要紧,可以送给别人,瓜必须吃掉,瓜是杀开的,很新鲜,孟凯吃得很仔细,都啃到瓜皮了。送他瓜的老头是个退休职工,在郊外开有自己的菜园子和瓜地。老头告诉孟凯:“这是沙地里种的瓜,上了油渣羊粪苦豆子,不卖,自己吃。”孟凯已经吃到肚子里了,才想起来吃的是沙瓤瓜,又粉又甜,瓜汁跟胶一样糖分很足,手上有,嘴巴上有,舌头上也有,肠胃里的更清晰。孟凯回味着沙瓤瓜,孟凯就把西瓜跟沙漠混在一起。沙地里不但长西瓜还长花生洋芋和红薯。他们在沙漠里已经四十天了,看样子要待到八月底开学时才出来,谁都知道两个多月就能长一茬菜,尤其是夏秋季节,万物长势凶猛,生命力旺盛。两个新婚男女不去大城市,也不待家里,把整个瀚海当新房了。沙漠都散发出芳香了。沙漠都站起来了,谁都知道沙漠站起来就遮天蔽日黑天昏地,这就是中亚腹地常见的黑沙暴,另一个可怕的名字叫喀拉布风暴。
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行走的骆驼。
无论是穿短袖还是长袖,叶海亚身上的幽香是永远不变的。不是化妆品,是女人身上特有的天然芳香,而且随着季节不断变化,春天是沙枣香,夏秋是红柳香,冬天竟然是火热的玫瑰香。孟凯常常迷醉在叶海亚变幻莫测的阵阵芳香里。
孟凯再也不能回避那首要命的《燕子》了,孟凯就追问那个哈萨克老教师,老人就告诉他:“那是哈萨克人转场时唱的,他们从阿尔泰山转到天山,又从天山转到阿尔泰,从喀纳斯湖转到艾比湖赛里木湖,他们就唱《燕子》,有燕子就有女人,有女人就有家,就这么简单。”老人凝视着孟凯,孟凯再也不躲避了,孟凯再也不垂头丧气了,孟凯的眼睛再也不游移不定了,孟凯无限期待地迎着老人的目光,老人就告诉他:“小伙子去找你的燕子吧,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燕子。”
这才是孟凯最难受的时刻,这个时刻他才明白叶海亚已经不属于他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迫使他十分艰难地唱起那首忧伤的《燕子》,多少年后孟凯才明白那是真正的燕子,可他再也唱不出当初的味道了,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当初在精河县城的大街上,老人安慰他以后,他就唱起古老的《燕子》。其实是在心里唱。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满脸庄重、沉默不语的人,走得很快。返回家里,快步上楼。舅舅舅妈司机表哥都大吃一惊。孟凯已经蔫了一个多月了,大家都习惯了慢腾腾懒洋洋的孟凯,从高一第二学期开始,野小子就让叶海亚改造成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大家又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孟凯。舅妈担心死了:“他旧病复发啦。”舅舅告诉舅妈:“都参加工作了,不会再当野小子,动作敏捷而已。”科长舅舅最后那个“而已”让舅妈心服口服。舅妈当初就因为舅舅一口新名词才嫁给他的。舅舅总是及时吸收新词汇保持男人魅力。
孟凯在房子里翻资料呢,清醒过来的孟凯敏锐地发现《新疆植物志》里缺几页图片,就是有关肉苁蓉和锁阳的。孟凯不会怀疑家里人。孟凯找出发票连同书一起带到新华书店,票据显示是一个多月前的新书、新崭崭的,几十万字的大部头,读者拼命看才能看到二百八十五页,五百多页的书呢。“科技书又不是小说,我刚刚看到这里。”清醒过来的孟凯理智而狡诈,书店经理都来了,一致认定是某一个不道德的顾客偷干的,书店图书馆经常发生这种事情。经理给孟凯道歉,当场换一本新的《新疆植物志》,孟凯当场验收,主要是图片,最关键的是第二百八十五、二百八十六两页。孟凯终于看到了完整的肉苁蓉和锁阳,高约八十公分,状如男人的生殖器。孟凯差点失态。一个月前,不,就是昨天,孟凯要是看到肉苁蓉和锁阳的原形孟凯会活活气死,至少也会当场吐血,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孟凯清醒了,理智了,眼前黑了那么两三秒,终于控制住自己,很不自然地问书店经理:“这玩意儿能吃?”“中药嘛,肯定能吃。”孟凯声音小起来:“能生吃?”“有甜的有苦的,甜的肯定能吃。”“你吃过?”“没有没有,资料里这么介绍嘛。”孟凯走出去的时候听见书店的人在后边议论:“二中的教师,教地理的,地理老师需要植物志动物志。”有人马上纠正:“是语文老师,跟地理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