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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11/32页)

武明生跟张子鱼都来自西府农村,张子鱼穿着打扮接近城里人,可一口地道的陕西关中西部口音在古城西安显得相当刺耳,西府口音接近甘肃方言,生猛冷硬,说普通话比说外语还难。这也是武明生相当长时间忽视人家张子鱼的主要原因。穿戴洋气谈话漏气你还能把舌头换了?这是大家对张子鱼同学最初的印象,也是难以改变的印象。问题的核心就落在那次课堂提问上,老师讲到中国现代地理学科的创立就提到了德国人李希霍芬爵士,此人于清朝末年七次来中国考察,走遍大江南北,第一个将张骞开辟的东西大道定名为“丝绸之路”,第一个将战国时李冰父子修筑的都江堰介绍给世界,第一个研究中国黄土提出中国黄土“风成说”,第一个研究中国造山运动提出“五台系”“震旦系”等地质术语,第一个在江西景德镇一带勘探陶瓷原料,以高岭土的拉丁译名来命名高岭土,高岭土成为世界上第一种以中国原产地为通用名称的矿物质。老师一口气说一长串第一,又十分潇洒地写在黑板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的大学老师还没有普及笔记本电脑,电化教学远不像今天,大多老师还使用古老的粉笔,硬笔书法很重要,老师一手好字就能镇住学生,加上口才,加上所讲内容的生动精彩,老师很神气地环视学生,并做了短暂的停顿,推一下眼镜,学生们已经无限敬仰地仰视讲台上的老师了,老师不能不稍加停顿给学生以喘息之机,也就五六秒钟吧,老师轻描淡写地问大家:“李希霍芬还有个大弟子,瑞典人,也是五六次来中国考察、探险,差点死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请大家回答这个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很满足了。”老师点了三个学生都答不上来,老师就挨个点,点到了张子鱼同学,跟机枪扫射一样,从左到右射到第三排就是张子鱼,张子鱼答对了:“斯文·赫定。”张子鱼还说出了“安特生”。老师相当满意:“总算没有让我失望,我可以满怀信心地继续当你们的老师了。”

学习委员李芸同学下课就请教张子鱼,张子鱼就告诉李芸:斯文·赫定有一本很有名的书《亚洲腹地旅行记》,李芸很想看这本书,张子鱼说:我放家里了,没带来,图书馆有。两个人对话的时候,武明生已经悄悄走过来了,武明生在张子鱼宿舍见过《亚洲腹地旅行记》,武明生还翻了几页,扉页上有张子鱼的名字还有购书日期,武明生差点当场揭穿张子鱼的谎话,另一个念头强有力地阻止了他:万万不能给任何人提供接近李芸的机会。武明生就有了诡秘的微笑。张子鱼的小气让武明生彻底放松了警惕。

武明生赶到图书馆,进开架书库,最后一排西北角最下一层,蹲下来,才找到蒙了一层灰尘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一共8本,其中一本没有灰尘,半个月前刚还回来。一九八七年的大学图书馆还是古老的签写书卡,书卡上的第一个读者就是李芸,十月二十三日借,十月二十七日还。看得很快。武明生没走林荫道,他找一个安静的草坪,有石凳石桌,阳光灿烂,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是中午十点半,最后一节课没上,中午饭没吃,直到光线暗下去,一百多页,差不多看完了全书的三分之一。晚饭吃得很仓促。早早去图书馆占座位,第三天读完全书,掩卷长叹,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初二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就买到了《亚洲腹地旅行记》;更要命的是国庆节迎新晚会上李芸拉完小提琴《梁祝》又唱了《橄榄树》,武明生耳畔不停地响起“流浪远方流浪”。然后呢,就是这本《亚洲腹地旅行记》。武明生很快在《橄榄树》与《亚洲腹地旅行记》之间找到一个共同的关键词那就是远方。农村娃张子鱼跟他武明生一样,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就是离开家乡离开土地到远方的城市去上大学而且还要永远地生活在那里。那里有橄榄树有小提琴独奏。武明生把《亚洲腹地旅行记》在手里掂了掂,还给了图书馆,借书卡上多了一个读者,李芸下边就是武明生,跟李芸排在一起,估计相当长时间不会再有第三个读者。好多年以后,校友聚会,武明生丢了魂似的进图书馆重新找到这本书,还是开架书库,还是最后一排西北角最下层,吭哧吭哧蹲下去,八本《亚洲腹地旅行记》全都覆盖在灰尘下边,跟褐色棉絮一样,一层一层揭掉,一本一本查看,有七本无人问津,唯一借阅过的那本借书卡上依然写着李芸、武明生,没有第三个读者,日期永远停止在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一日。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武明生,马上要做数据库,网络管理,刷卡,学生借书不再签写书卡,无论借还是还都不会在书上留下痕迹,一切都在电脑里装着,一切恍若梦幻。

走出梦境的最好办法就是大声喊叫。武明生的歌声就是呐喊。同宿舍的人都受不了啦,集体抗议。武明生的歌声转移到楼道。外班一个同学建议武明生去找艺术系的同学辅导一下。“你的发音有问题。”艺术系有吉他训练班,交际舞训练班,流行歌曲训练班,最受欢迎的是邓丽君的歌曲,武明生就学《橄榄树》,不到一周,就有模有样了。回宿舍放歌,大家都说武明生进化这么快,上帝帮你,一礼拜就完成了从野兽到人的进化。

晚自习李芸特意通知武明生:你的合理化建议得到系领导的批准,元旦举办全系书法比赛。第二天大厅公告栏就有书法比赛的通知,广播里喊了整整一个礼拜。书法比赛由系学生会组织,聘请中文系的老师担任评委,武明生同学练过童子功,拿了一等奖第三名。元旦晚会武明生唱了《橄榄树》。武明生期待李芸也唱《橄榄树》,最好再拉小提琴《梁祝》。李芸拉了小提琴,不是《梁祝》是《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李芸唱了歌,不是《橄榄树》是俄罗斯歌曲《喀秋莎》。大家鼓掌的时候有人就告诉武明生:文体委员么咋能煎剩饭?李芸上台前武明生叽叽咕咕再来一个《梁祝》再来一个《橄榄树》,没人响应,大家还拿白眼翻他,大家对李芸有更高的期待,李芸没让大家失望,《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明亮轻快宽广遥远,《喀秋莎》雄壮昂扬优美中带着淡淡的忧伤。艺术系的师生感叹:这是专业水平。武明生旁边的同学挖苦武明生:“听见了吗,专业水平,李芸又没得罪你你干吗跟李芸过不去?”武明生目瞪口呆,如五雷轰顶,他怎么能给大家这种印象?他急出一头汗,人家就好心劝告他:“不要怀疑人家李芸的水平,不要恬不知耻地唱人家李芸唱过的歌,你以为你是谁?”武明生窝仰不吭声,窝了半天,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竟然提议:欢迎张子鱼同学来一个。张子鱼赶快往后缩,就有人往前推,张子鱼还在挣扎,李芸就说:“张子鱼同学,大家对你期待这么高,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呀。”张子鱼就不挣扎了,就整理几下,大大方方上台接过话筒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连武明生都听出来比他勤学苦练学来的《橄榄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