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32页)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全中国的大学,尤其是名牌大学,农村学生占百分之六十二,西安这所大学也不例外。报到结束,第一次班会,班主任点名,点到的同学不但要起立喊到,还要做简短的自我介绍,农村同学就不如城市同学能说会道,城市同学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还有一点调侃幽默调皮话,引起阵阵笑声。还有重要的一点,城市男女同学打交道自然大方脸不红不紧张不结巴。武明生同学跟人家李芸同学打招呼时还能拿得住自己,人家李芸同学多问他几句,还莞尔一笑,武明生同学手里天蓝色搪瓷碗就落在地上,幸亏在食堂外边的林荫道上,行人稀少,搪瓷碗三蹦两跳蹿到李芸同学脚下,李芸捡起来擦了擦递给满头冒汗的武明生同学,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同学离开时的慌乱与紧张。开学不到一个礼拜,集体活动也没几次,大家还不怎么认识,武明生就闹这么一个笑话。也得承认武明生同学胆大,敢跟同班女同学打招呼,对方至少认下了他这个同班同学嘛。这么一想武明生同学也就不紧张了。再次见面的时候,李芸同学总是主动跟他打招呼,或者点头微笑,招呼也打得很艺术,绝对不说:“吃了吗?”而是:“你好!”“下午好!”“早上好!”大家很快熟悉了,李芸对每一位同学都很友好,面带微笑,主动打招呼,尤其是对农村同学。武明生就有一点点失落。李芸同学的微笑与问候也仅仅限于本班同学,外班同学主动问候她她才打招呼。

李芸在系学生会担任文体部部长,也在班上担任学习委员,外班同学很想对李芸热乎一点,从他们表情可以看出来能跟李芸待一个班多么幸运。武明生好像有特异功能,一下就洞察了对方的心思,武明生的自豪感很快得到证实,外班一个老乡就这么问他:“你跟李芸一个班?”“不像吗?”“不,不是这个意思。”武明生神气极了,平生第一次使用反问句,让老乡浑身不自在,同时也确确实实感受到跟李芸做同学有多么幸运。

新生入学不久,大家各显其能,迎新晚会就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李芸拉了一首《梁祝》小提琴独奏,唱了一首《橄榄树》,大四大三大二的同学都记下了李芸。李芸就理所当然担任了系学生会文体部长。下午上自习,学校的大喇叭公布新的学生会干部名单,大多都是老生,新生只有几个人,算是新鲜血液。班干部就比较复杂,新生入学前,班主任查阅学生档案,根据学生在中学阶段的情况临时指定班干部,第一次开班会,班主任特别强调这些干部是临时指定暂时为大家服务,等大家熟悉之后再民主选举。一般情况不会有大的变动。一个月后,部分同学强烈要求提前改选班干部,班主任顺乎民意,选举结果,班长副班长生活委员落选,新班长新班副新生活委员上任,李芸属于留任干部,属于众望所归。无论本班还是全系,李芸已经算是公众人物。李芸的家庭背景等等私人信息就很容易打听出来。武明生同学只要竖起两只兔子般的大耳朵就行了。

武明生同学另一举动就是周末下午尾随李芸上公共汽车,从西安南郊三拐两拐到东郊,差不多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可以想象有多么悬乎,幸亏是两节长公共汽车,上车下车人很多,武明生同学龟缩在人多的地方,老往后边蹭,跟小偷一样,大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李芸在司机后边站着,有围栏可以靠着,武明生从后门上车,看见李芸在前边就拼命往后挤,大家都烦他,不躲不行嘛,车上稍显空旷,他就会暴露。李芸刚下车,武明生就贴着窗户跟壁虎一样,他都忘了他扑到车窗时是从人家有座位的中年汉子怀抱里横穿过去的,漂亮姑娘的背把武明生的目光拉那么远,他恢复原状时中年汉子说:“算你娃运气好,要是趴人家小伙子身上人家非捶你不可。”

武明生总算把李芸下车的站牌记住了,顺着站牌进入一条巷子走十来分钟就是一所中学的大门,老远能看见操场和教学大楼,还有西安市××中学的大牌子,牌子上是舒同的字。武明生的父亲当过兵,有一点点文化,从小就让武明生练字帖,给村子里写对联给粮食口袋上写名字,村里人都叫他秀才,学校里就文明多了,叫他书法家,武明生喜欢书法家不喜欢秀才。武明生等待着学校举办书法比赛,到时候他就能露一手。这是武明生在李芸父母执教的中学门口起的念头,武明生腰杆就直了。

周一课间休息时,武明生郑重其事地向系学生会文体部部长李芸提合理化建议:啥时候能举办一次书法比赛。李芸说好呀,你往下说嘛。武明生舔舔嘴唇,咳嗽两声,就继续往下说:“字是人的脸面,大学生嘛没有一手好字不行。”李芸鼓励武明生:“别紧张,慢慢说。”武明生说:“说完了,就这些。”武明生问其他同学:“我紧张了吗?”同学们就告诉他:“你不是一般地紧张,你整个人都是硬的。”同学们还捏他的胳膊肩膀脊背和大腿:“跟生铁坯子一样,跟女同学打交道这么生硬会吓着人家的,幸亏李芸同学是城市娃见过世面。”武明生就这样发现了张子鱼,除了城市同学,农村同学当中就数张子鱼跟女同学打交道不紧张,自然大方不亢不卑,武明生连吸两口冷气,就像猛然站在悬崖边上身体晃荡几下直往下栽。

武明生同学在大学优美的林荫道上反思自己。这所百年老校绿化很好,古槐、松树、枫树、法国梧桐、爬壁虎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各种建筑物和通道,跟原始森林一样,稍往僻静处一拐就能陷入禅境,就能进入哲学状态。狗日的张子鱼跟电影镜头一样一举一动全都闪现在武明生脑海的大银幕上,是那种典型的黑白胶片,图像清晰生动感人,有木刻画的效果。反复闪现的只有两个镜头:一是张子鱼课堂回答问题得到老师的表扬,学习委员李芸下课主动跟张子鱼聊了两句。二是上午两节课后有二十分钟广播体操时间,高年级同学相当自由了不做广播体操,在教学楼前的空场地上打羽毛球,一年级新生张子鱼正好站在最边上那排做广播操,打羽毛球的两个老生其中一个有事要走,另一个球兴正浓,两缺一,就把球拍硬往大一新同学手里塞,两个新同学都不会打羽毛球,塞到张子鱼手里,张子鱼没拒绝。一个老生一个新生越打越精彩,刚开始老生让着新人,有点友谊赛的意思,打着打着就不敢大意了,就拿出绝招怪招,频频出击,羽毛球呼呼飞蹿,越蹿越猛,跟老鹰一样,广播操结束了,大家都不离开,观看羽毛球赛,打那么精彩就是一场球赛嘛。高年级这位同学是个女生,球技精湛,可体力不支,认识李芸就朝李芸招手,李芸上场三下五除二拿下本班男生张子鱼,还不客气地问张子鱼:“感觉如何?我们女生好欺负吗?”张子鱼一边擦汗一边说:“技不如人,甘愿服输。”李芸就笑了:“这就对了。”上课铃响,大家上楼进教室。一场球而已,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可一旦重新发掘还真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狗日的张子鱼无论是对高年级女生还是本班女生,总是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拘谨紧张的话就没法打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