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32页)
初中二年级的张子鱼同学懂事了,不胡闹了。他打工挣到的第一笔钱就目光远大,购买《亚洲腹地旅行记》,第二笔钱就置办行头。铁匠的儿子用死提醒他一身好行头的重要。那是人的一张脸。农村娃穿上咖啡色夹克衫,配上深灰色涤卡裤子和白球鞋,往校园里一站,城里娃当下黯然失色。铁匠的儿子是要让宝鸡西安的洋学生黯然失色的。小县城算什么?张子鱼首先在小县城展示了他的风采。周末,一位要好的城里同学,机械厂工人的儿子很随便地脱下半新不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披在张子鱼身上,张子鱼曾送过这位工人儿子一双手工布鞋,城里娃从小穿球鞋都有脚气病,就用球鞋换农村娃的布鞋,张子鱼就送工人儿子一双母亲亲手做的新布鞋。人家回报他呢,非常及时,明天是星期天,张子鱼可以穿上劳动布工作服去砖厂打工,跟真正的工人一样。张子鱼在工人儿子的肩膀上拍一下,说声谢谢。
星期天一大早张子鱼就赶到十几里外的砖厂。私人砖厂除几个技术工人是老板特聘的国营企业的退休职工,大多数是本村及附近的农民,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很少,技术工人才有条件穿正规工装。中学生张子鱼没手艺只能搬砖坯,纯力气活,拉煤都轮不到他。中学生张子鱼一边跟大家打招呼一边往砖坯跟前走的时候才发现半新不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比盛大节日的礼服还耀眼,那是工人师傅雄赳赳气昂昂站在机床跟前操作现代化流程的正装,私人砖厂除了运土的卷扬机和打砖机以外,全是原始体力劳动,农民工们全披着麻袋来回奔跑,刚刚打工一个月他也太马虎了,他正犯难的时候,不知哪个好心人扔过一条脏兮兮的麻袋片,他赶紧脱下劳动布工作服放在稻草垫上,脏兮兮的麻袋往身上一披,土腥味汗臭味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团团升起,跟盖子一样盖在渭河谷地上空。渭北高原古老的黄土被大片大片地切割搅拌打成砖坯晒干再装进砖窑点燃煤火,大火焚烧后的砖有青砖红砖,跟石料一样有棱有角坚硬无比。那个叫张子鱼的乡村少年奔忙在砖厂与校园之间。
秋天,张子鱼考入重点高中,他整个人就像厚墩墩的砖块,刚出窑的新砖还没有用水浇过,还散发着灼人的热量,少年张子鱼就是这样子,让人老远都能感觉出浑身的热量。苦力的身体套上漂亮的夹克衫,沉默寡言,小小年纪脸庞刚毅硬朗,男生尊重他,女生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女生们不知道张子鱼那身老虎皮是出于自尊,男生警告她们她们也不信,男生甚至揭露张子鱼偷偷打工的秘密,女生们更好奇,用她们的话说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哈,男人这种词都用上啦,小男生们适得其反。女生们甚至认为张子鱼一边苦读一边打工是有意中人了。小女生们完全是用女性心理理解我们的张子鱼同学,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一样,她们以为张子鱼穿戴洋气是为自己。我们可以想象最先动此念头的女生绝对是城里娃,农村出身的女生没这种胆子,她们的看法比较接近男生,比较现实,张子鱼把自己收拾得这么精神完全是出于自尊。
有那么一位城里娃主动大胆地接近张子鱼。西北高原小县城的城里女娃最大胆最主动的方式也不过是见面点个头,小心翼翼地借学习的名义问个问题。该女生反反复复十几次,张子鱼同学毫无反应,再纠缠下去就会被人耻笑。该女生心生怨恨,再也不理张子鱼了,不但不理还怒目相视,木头人张子鱼这才有了反应,以为得罪过人家;问同学,同学笑:“你把人家得罪大了。”木头人张子鱼语出惊人:“成绩超不过我也没必要恨我,女生就是难缠。”这个小女生就从身边消失了。
张子鱼同学大踏步前进,高一第二学期从普通班跨入重点班。张子鱼同学以学习成绩的排名来理解女同学的满腔热情也是正常的。高中二年面临高考,学校三天两头考试排名次,反复淘汰;分尖子班,重点班,普通班,尖子班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会被人推翻,全校几千人盯着尖子班。张子鱼进入重点班不到半学期,就杀入尖子班。离高考还有一年。
尖子班的农村娃仅占三分之一,小县城的城里娃更少,大多城里娃是中央各部委驻地方的国营大企业的子弟,父母都是工程师总工程师;农村娃张子鱼半年之内一路拼杀,杀到尖子班前十名相当辉煌了,多少人侧目而视。包括尖子班一位来自大企业的女生,学习好长得好高傲无比,顶多也是对张子鱼多看几眼而已。女生的少女时代对男生基本上视若无人,父母名牌大学毕业,支援大西北才落户渭北高原,对子女有很高的期待,子女也很争气,在子弟学校就是佼佼者,到地方重点中学,当仁不让进入尖子班,小县城的城里娃在她跟前都自矮三分,农村娃就更不用说了。班上同学纷纷议论有个农村同学半年间从普通班一路闯关斩将进重点班杀入尖子班,尖子班的最后一名被淘汰到重点班,张子鱼走进尖子班的教室时该女生连头都没抬,其他同学全都对这个暴发户侧目而视。两周后,新同学张子鱼连越二十多名同学进入尖子班前十名。该女生也没有看张子鱼一眼。
张子鱼同学不住校,每天回家吃饭。有一天吃过下午饭返校上自习,在校门碰见尖子班两女生,打个招呼,两女生当中就有大企业来的高傲的女生,张子鱼远远走来时,另一女生就告诉该女生:“他就是张子鱼,郊区农村的。”该女生随口说道:“不像农村同学呀。”两个女生都是上进心很强的好学生,平时都不怎么注意男同学,该女生的一句不像农村同学把自己以及身边的女生都提醒了,张子鱼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两位尖子班女同学的细心观察中。张子鱼一点一点走近,大大方方主动跟女同学打招呼,也不是小县城惯用的“吃了吗?”而是“下午好”。点头微笑走过去。那个高傲的女生再次发出感慨:“他是农村的?真不像。”
下次见到张子鱼时该女生惊奇地发现张子鱼那身漂亮得体的夹克衫不见了,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分不清是家织布还是商店扯的洋布,当地农村还把纺织厂出的布叫洋布,完全一个农家子弟打扮,该女生差点叫出声来,真叫起来笑话就闹大了。该女生百思不得其解。张子鱼自己也不清楚,完全是一个懵懂少年。好多年后在天山脚下回忆中学时代的校园生活时,他只记得第一次与该女生相遇时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是黑洞洞的,他告诉妻子叶海亚:“我感到了绝望,我感到我很可笑。”放学回家,他就把夹克衫涤卡裤子白球鞋收起来,重新穿上以前的旧衣服,太小也不在乎。新疆姑娘叶海亚以女性的直觉告诉张子鱼:“你喜欢上了她,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