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32页)
老汉所有的家产就是先人苦心经营留给老汉的三间青瓦大房,老两口住一间半,空出一间半给老大娶媳妇。其他四个儿子跟老两口挤一个屋,一间半的大房子里再盘一个炕,挤四个小伙子。农村的习惯,媳妇娘家人定亲时要来看房子,青瓦大房,很气派,媒人把话挑明了:新房就是一间半青瓦大房,当家人张老汉点点头。娘家人很满意。关键是房。小伙子五大三粗,相貌堂堂,务庄稼的把式,第一次在媒人家相亲时,姑娘瞅一眼就抿上嘴低下头,眼窝嘴角全是羞涩的笑,西府女子羞廉大,俗话说涩柿子糖好了又软又甜。张老汉的五个儿子,个个都是好人才,同村的邻村的姑娘暗中打主意的不少,张老汉提早警告过儿子们:三十里以内的不考虑。张老汉给外人的说法,亲家越远越好。人们误以为张老汉有科学远见优生优育。
新媳妇过门一年后有了娃娃。做了爷爷的张老汉开始给老二张罗媳妇,张老汉做出令大家惊骇的举动,让老大一家搬出去,腾出房子给老二娶媳妇。老二死活不干。老大苦不堪言,老大媳妇又哭又闹。娘家人来评理,张老汉把村干部与亲家迎到炕上,烧酒盘子摆上,酒过三巡,张老汉一句话就把亲家与村干部打晕了:“我屋里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啦,你两位替我做主,我解脱啦,你俩慢慢商量,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老汉扬脖子灌下一盅子酒,转身就走,把村干部和亲家干干地撂在屋里。村干部和亲家还能待下去吗?离开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家族就是闺女的坚强后盾,亲家不用出面,亲家的几个儿子几个侄儿加上远亲近邻几十号精壮小伙子在新媳妇的大哥带领下来给亲妹子撑腰。全村人都涌上街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氏家族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砸东西不劝阻,闹到下午只好打道回府。
老大一家先借住饲养室,八方借钱,另划宅子另盖一间半单边溜厦房,再搭个牲口棚一样的厨房。老大背了一屁股债,几十年还不清。老大一家对父亲张老汉耿耿于怀,老大的儿子好长时间不叫爷爷。上学时要过一条大沟,小家伙放学劳动回来晚走到沟里,四下无人吓得大哭,爷爷跟幽灵一样出现在小家伙跟前,搂住小家伙,任由小家伙哭,哭够了,开始叫爷爷。小家伙上学第一天起爷爷就在这里守护着,爷爷让他不要告诉爸妈。“乖娃娃从不让大人操心,让大人操心的娃娃没出息。”爷爷一年四季风雪无阻在孙子的上学路上呵护着。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县城就很简陋,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北山里的狼都能跑到城郊。时间不长,老大两口子听人议论,从儿子嘴里得到证实,老大两口子僵硬了五六年的脸慢慢变软。孙子可以大大方方去见爷爷奶奶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五六年间见了大哥大嫂子都不敢抬头,能躲就躲。现在可以点头了,心情好的时候还能问一句:“吃啦?”“吃啦!”
老二也就是张子鱼的父亲已经见识了老大的遭遇,结婚二年后,父亲叫他去说个事,他就知道是啥事。父亲先不谈房子,先谈孙子:“你媳妇咋还不见动静,我跟你妈等着抱孙子哩。”老二就说:“爸,该给老三说媳妇啦。”被称作人精的老汉只抽烟不说话,张老汉等老二往下说,老二就说:“爸得是等我媳妇肚子大了再让我腾房子?”老汉冷冷地告诉老二:“女人有了娃才贴心跟你过日子。”老二也告诉父亲:“我这几年不打算要娃娃。”“你想弄啥?想绝后?”“我想把娃生在自己房子里不想生在那一间半青砖大房里。”老父亲不得不正眼打量老二:“你这么有志气?”老二冷冰冰地说:“就是个车马店么客栈旅馆么,年底我就腾房子。”
老二媳妇尽管有心理准备,老二告诉她年底腾房子的打算时她还是忍不住哭闹起来。她听说过大嫂的遭遇,她不会找娘家人,她就在村子里闹,找家族的长辈,见妯娌们,见街坊邻居,就是不找公公婆婆。这一招很厉害,公公婆婆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大嫂娘家一大帮人鬼子进村的那种架势,正中公公下怀,公公地地道道的农民政治家,家族利益就是全村人的利益,岂容你外人干预?公公只需要买半扇肉打几斤散酒招待大伙大吃一顿就行了。几十块钱的事情么,就把亲家打个落花流水永世抬不起头,什么时候见他都气短。老二媳妇四两拨千斤,在村子里哭闹一上午,下午大家就开始嘲笑张老汉了。张老汉本来打算找老二算账,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老子只一句话:收拾你婆娘去。老汉刚出门,老二媳妇就鸣锣收兵,不闹了,不知躲谁家去了。老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苍蝇一样嗡嗡嗡让人头大。
老二两口子年初开始张罗,年底盖起三间单边溜厦房,再搭个小厨房。张子鱼兄弟几个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这些伤心往事成为母亲永远也说不完的永恒话题。老二跟老大一样能找的亲戚都找遍了,老二比老大强一点,没娃娃拖累,但跟老大一样欠一屁股债。老二比老大机灵,务庄稼以外做点小生意,离县城近,农闲时就去国营工厂门口卖零食,跟游击队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四处乱窜,还是能挣些辛苦钱。老二的娃娃都出生在成家五六年以后。
住上新房不久就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饿扁了肚子,好多地方饿死了人,用农民的话说:低标准瓜菜代,连×都不想日了,只想着活命。张氏家族顺利度过灾年,人们总是看见张家的孙子们天黑从爷爷奶奶那里吃得饱饱地回家,爷爷奶奶那里跟老鼠攒仓一样有积攒,人们就想起张家那个有战略眼光的祖爷爷。谁还有勇气再嘲笑张子鱼的亲爷爷呢。老汉贼着呢。一家之主,农业社挣工分,几个儿子干一年,年底分红,不管多少都在一家之主手里。老汉给儿子们娶进媳妇就可以了,老汉大权在握。村干部常常发出感叹:“狗日的张老汉,跟皇帝一样,咱们算个屁。”张子鱼兄弟几个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张子鱼的两个哥哥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后的一九六二年一九六四年,张子鱼出生于一九六九年,张子鱼的父亲比老大会计算,负担就轻。老大在新院子盖了两次房,第一次一间半,咋看都不像个家,后来加盖两间,还是不齐整。老二不急着要娃娃,咬咬牙盖三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