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32页)

老四念到初中就知道生活有多么艰难,他要不好好念书大哥二哥就是前车之鉴,老三那种胆略那种机会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再说他也没有老三那么棒的身体,念书是他唯一的出路。老四就很谨慎,后来他发现父亲真心让他念书,他就松了口气。除了问父亲要学费,其他费用他从不向父亲开口。老四“文革”前就一边念书一边打工挣钱,这就是家在城郊的好处,不住校,同学多,总能在城里找活干。张子鱼很小就听说四爸的故事,我们那里把叔父也叫爸,二叔三叔四叔,就叫二爸三爸四爸,最小的叔就叫碎爸。张子鱼初中开始勤工俭学那么顺溜,一部分原因是他四爸成功的经验。老四念到高中,那时全县只有一所中学,也只有两个高中班,国民经济调整,大学招生计划一缩再缩,以前两个高中班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能进大学,老四他们这一届,两个班只招了四五个大学生,老四很幸运考进了大学,但不是他理想的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的综合性大学,而是本省的一所师范。老四跟那个时代的学生一样,一门心思搞科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最佳选择是工科,其次是理科,进师范当教员还不如当工人,教师的地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才开始好转。那个年代当教师找对象都难。那个年代农村大学生不要说当教师,就是理想中的工程师甚至当了县长,农民父母都在家乡给他们定亲,叫作单帮人,挣工资吃公家饭,妻子儿女在土里刨食,节假日,农忙还得回家务农。老四接到大学录取的消息,基本上也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好多年后张子鱼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张子鱼肯定憧憬了未来的生活,也没有其他同学那么兴奋。他四爸就在西安念的大学,他四爸那时眼睛里就有了哀怨就有了忧伤。

老四大一放假,父亲就给他定了亲,一位浓眉大眼身材高挑白净健壮念过小学的乡村女子,大方开朗,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说,百里挑一的人尖子。“人家女子也是念过书的,爸专门给你挑哈(下)念过书的,识文断字。”在张子鱼的想象里,哀怨和忧伤就是在那个时候固定在四爸的眼睛里以至于蔓延到脸上,农民父亲哈哈一笑:“老四就是那么一张驴脸,心里乐着呢,这么好的女子八辈子修哈(下)的福,他娃还能不高兴?”

大家一直猜想四爸的大学生活,有没有中意的女同学。据四爸的同学说,四爸那时念书很用功,那是讲政治的年代,“文革”虽然还没开始,火药味已经相当浓了。讲又红又专,重点在“红”,“专”只是陪衬。四爸经常被团支书找去谈话,第十次还是第十一次,四爸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他已经定亲了,婚姻大事已经不是问题,就完全安下心来为建设社会主义刻苦学习。团支书是个女生,女团支书都叫起来了:“这么早定亲,是不是娃娃亲?”四爸告诉女团支书:“别人介绍的,我二十她十八,我们不是娃娃亲。”“她人怎么样?”“朴实善良能干。”女团支书又叫起来:“这就是你的人生理想?朴实善良能干的妇女千千万万,你就这种人生理想?你还口口声声安心学习,你完全丧失了革命斗志。”女团支书都快哭了。四爸吓坏了。四爸不是木头,四爸意识到某种敏感而暧昧的东西,四爸慌乱中就从箱底取出农村未婚妻做的漂亮的黑灯芯绒面子的布鞋,鞋子里是火焰般的手工鞋垫。女团支书再也没找过四爸谈又红又专的问题。临毕业时同学之间互相留言,赠纪念品;女团支书赠四爸一支上海英雄钢笔,不等四爸回赠,女团支书就索要手工布鞋和绣花鞋垫,四爸很惊讶:“我这里只有男式的,我叫她给你另做一双,你穿多大鞋?”女团支书记就笑了。“我就要你那一双,你箱子里有,你不要啬皮。”四爸打开木箱子,取出一双新崭崭的黑布鞋和绣花鞋垫,递给女团支书时头都不敢抬,女团支书爱不释手:“简直是艺术品,心灵手巧的人才能做出这种绝活,你的革命理想比我想象的远大高尚,祝贺你。”女团支书主动伸手,四爸跟人家女同学握手一点也不大方。女团支书主动要求去艰苦地区工作,成为陕北高原一个县城中学的普通教师。

四爸回到渭北地区,到邻县县城中学当教师,好歹是平原县。当年年底就结婚成家。在老屋那座一间半新房里住了一年,就搬出去另盖一院屋子,三间单边厦房。父亲问老四为啥不回县上工作,在县上教书就能吃住在家里,就能帮老婆娃。老四淡淡一句:我是公家人,我得服从公家分配。就把老父亲的嘴给封上了。老四一个月回家一次,坐汽车花销太大,老四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两个月工资呢,有了自行车,一月就能回家两次,把新媳妇撂独家院子不好看么。老四骑上车子,从邻县往回赶,要翻三沟六坡百数里路。新媳妇手巧用彩色塑料绳把丈夫的自行车扎绑一遍,就像绣上了花;丈夫就像骑一匹雕花鞍子的骏马,神气得不得了。长途奔波的好处就是老四身体越来越壮,单位灶上有好吃的,老四就多买两份,一份给老屋父母,一份给媳妇。老四挣的工资结婚前全交父亲,结婚后交三分之一,父亲说了,等有了娃娃就不用交了,给父母个孝敬钱就行了。

老两口等着老四养娃娃。两年三年四年过去了,老四媳妇没有动静。婆婆就急了,就追问媳妇,媳妇是那种典型的大脸长身大屁股能生养的女人,媳妇脾性绵软对公家人丈夫百依百顺无限敬仰,婆婆追问媳妇就说:“我俩还年轻,我俩不急着要。”“他不急还是你不急。”“我俩都不急。”婆婆明白了,是儿子的问题,媳妇给自己男人打掩护哩。婆婆回去给老汉一说,老汉就嚷嚷:“驴日哈(下)的老四想弄啥?想绝后呀,他可是吃公家饭的,他养得起娃娃。”

老四周末回家还没喘过气,就被父母叫老屋去。老父亲不容他进屋,在院子里骂:“驴日哈(下)的想弄啥?啊?绝后呀?鸡不下蛋杀了吃肉,你今儿个不给个话老子把你拔哈(下)喂狗。”老四不温不火,等老父亲跳踹够了老四就说:“我的主意,不怪媳妇,媳妇听我的。”老四先把媳妇保护起来,老四再慢慢地跟父亲讲道理,物理老师是讲道理的,物理老师告诉父亲:“我两口子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就别操心了。”“不叫我操心?日子过得好好的?那也叫过日子?你娃知道啥叫日子?你日出了儿子?还是日出了女子?驴日哈(下)的,老子告诉你,日子是实打实日哈(下)的,老天爷给你裤裆里多长一坨肉可不是个摆设,还念书哩,上大学哩,把书念到肚子里啦。”老四还是不温不火,给父亲一根烟,父亲不抽,可父亲接住了,夹耳朵上了。老四就告诉父亲:“不要娃娃也能过得很好,周总理就没有娃娃。”老父亲就笑了:“屁不能这么放吧放成烟雾青啦。总理那可是一品宰相,养不起娃娃,你哄鬼去吧。”老父亲喊老五:“老五,你出来,你四哥胡吹冒聊说周总理没娃娃。”老五给四哥做证,周总理真的没娃娃。老汉抽了口冷气;老汉很快就绝地反击:“人家是国务院大总理,上边是毛主席,下边是亿万万平头老百姓,你是个啥东西?锤子中学教员,管一帮碎娃娃,碎娃娃还不是你的,中学教员连工人都比不上,就比老农民强一点点,还想跟总理攀比。”老汉一下子抓住了真理,老汉从耳朵上取下“飞马”香烟,舔一下点上,美美地咂一口,继续日撅老四,正是“文革”期间,到处都是学生打斗老师的消息,农民父亲就肆无忌惮地日撅教师:“锤子教师有啥了不起,一张臭嘴嘛,放狗臭屁嘛,放得响当校长,放得臭当教授,放得干当教员,要响声没响声要味道没味道顶不上一声呵欠的屁就是干屁,娃,还想爸讲道理吗?你爸解放前只上了几天私塾只念了几页《三字经》《千字文》就跟诸葛亮收姜维一样把你大学生中学教员给收了,回去跟你媳妇好好商量看啥时候要娃娃呀,养娃娃跟种庄稼一样,过了节气,就得饿肚子。”老四都不知道咋离开老屋的,老母亲责备老汉:“有话你好好说嘛,说那么难听弄啥呀,使本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