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故园(第5/7页)

我和桃花挑着石灰重新上路。蛙鸣很热闹,萤火虫在我们周围飞舞。

路过桃花家的时候,上海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天虽然很黑,但我分明看见上海佬的眼睛狼眼一般发着幽光。上海佬的恶眼让我对刚才草地上的事很不满意。因为不是强奸!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桃花又不讲话了。见面就是脸红。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桃花约我晚上到后山见面,有话同我讲。

姐姐和小林被捉的事让我有了心计。我悄悄注视着桃花。桃花上了山,我见没有人跟踪她,才不紧不慢地尾随而去。到了约定地点,我说边走边说,不要坐下来。

桃花半天不开口。

默默走了好一阵,我问她有什么话讲。

桃花停下来,抬头望着我。树林筛碎了月光,洒在桃花身上。桃花像穿了迷彩服。

你不可以讲话?想不到她会这样反问我。

我不做声。

我是不是不太自重?桃花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我仍不做声。

我的目光在周围搜寻。我在窥测四周的动静。我要找一块平整的地方。我至今弄不懂当时自己怎么那样精明。我才十六岁!

那天晚上桃花不像第一次那样软绵绵的。我想起她的父母,便咬牙切齿地用力。桃花便抽搐般紧蹬双腿,脸作痛苦状。

这个晚上是我们惟一说到爱的一次。严格讲来,只是桃花讲了我并没有讲。在以后的频频幽会中,我们只是一天比一天狂暴地动作,与这事有关的话只字未提。

有天晚上我差点儿说了动情的话。我俩并坐在溪边,双脚吊进水里,一任溪水痒痒地舔着。一颗流星凄然闪过。我顿时感到一阵悲凉。我连忙抓住桃花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渗着微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汗水。我觉得马上要说什么了。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从我的脚边滑过。

蛇!

桃花尖叫。

我们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那晚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那天晚上我梦见张老三在溪水里游动,他的下身是蛇。那年头我不敢相信鬼神,但总暗自怯生生地想,那摔进深渊的张老三一定变作了蛇。

现在我对那蛇的恐惧日渐淡漠,倒常记起那流星闪过后的悲凉和桃花手掌的湿润。

同桃花的幽会大约进行了半年,到了这年冬天,上海佬察觉了桃花的异常。桃花开始恶心厌食。她死也没有讲出是我干的好事。闺女家名誉值千金。上海佬无可奈何自认吃了哑巴亏,带着桃花上县城偷偷打了胎。

桃花打胎之后脸浮肿了好一阵。上海佬一发气就骂桃花偷人婆。家乡当娘的恶言恶语骂自己闺女是常事,别人并不在意。我听了却特别刺耳。

打胎在我当时看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于是我们不再来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桃花脸上的桃红。

我和桃花同一年考上大学,也在同一座城市。她学的是医学专业。大学四年,我只到她学校看过她一次。我们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只说些课程紧不紧伙食好不好之类的话,这让我有些悲哀。我便告辞。她也不相留。她送我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亭。等车的时候,我觉得有责任提一下旧事。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在菜市场上讲价钱。

何必提这个话题?你我心里都明白,不可能的。桃花惨然一笑。

我好像还想讲一句什么,公共汽车来了,我挤了上去。我回过头,想看她一眼。别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回忆这个细节时,总以为看见桃花站在那儿朝我招手。梨花如面,形若孤鸿。乳白色的外套漫卷长风,飘飘扬扬。我明白这是自己顽固地虚构的,但仍喜欢这么去回忆。其间是否寄寓我的某种情思呢?我也不清楚。

桃花后来就留在那座城市了。她利用她的医学知识巧妙地瞒过了她那宠爱她的丈夫。

我祝福桃花一生平安。我的祝福是真诚的。

我上大学那年,大队已叫做村,生产队已叫做村民小组了。船哥不再是支书,也不再是队长,仅仅是船坨了。

船哥从此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讲起部队。天上有飞机飞过,他就说,在部队的时候,一个星期坐一次飞机。表情很神往。谁家买了羊肉,他会说,在部队的时候,三天吃一顿羊肉。讲得喉结一滚一滚的。他的军用普通话慢慢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句南腔北调的他妈的。这他妈的成了他惟一的口头禅,在发感叹发牢骚和相骂的时候都用。

家里要为我上大学办几桌酒席。船哥自告奋勇由他掌厨。他在部队几年干的就是这活。这是他没有任何职务以后漏了嘴才讲出来的。我小时候总以为他是手握钢枪巡逻在祖国边防线上。

那天船哥喝了很多酒。茶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话多。乡亲们都走了,只有船哥还在我家坐着,笑嘻嘻地同我妈妈讲话,一句话一声叔母,说还是叔母福气好。又对我讲,只有你们家是我最亲的了,其他的人都隔得远。泪流满面。我姐姐连连打着哈欠,说小家伙要睡了,同姐夫抱着我外甥儿回了房。姐夫这时已平了反,仍回县里工作。姐姐姐夫是专门回家为我送行的。姐姐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转为城镇户口,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工作。哥哥是我大学二年级才刑满释放的。这都是以后的事。

船哥讲个不停。我爸爸坐累了,不停地反过手捶腰。船哥老婆青英连骂带拉才把他弄回去。

船哥走后,姐姐从里屋出来,其实她还没睡。船坨好像把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姐姐说。

妈妈一脸慈祥,说,他从小没爸没妈,也很可怜。

礼叔回县城工作是我考取大学那年的上半年。记得他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好好复习功课,考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我第一次领略到他的长者风度。礼叔恢复工作一年多,就退休了。因他是县里的老人,被县志办借用去编县志。多年以后,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专门找到我,告诉了我许多永远也弄不清的故事。

我最不了解的是我哥哥。他早些年怎么同上海佬那样,至今是个谜。哥哥让你无法进入他的内心。没事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抽烟,烟雾慢慢地升腾、弥漫,常令你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服刑期间学了泥工手艺。回家后,从泥工做到了建筑包工头,重振了家业,修了房子,娶了嫂子。嫂子叫水月,很会当家,孝敬大人。今年我回家,见水月正在给妈妈洗头,那情状让我感动。

礼叔上门找我是三年前。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都在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没有马上认出是谁。一开门,见是礼叔,连忙让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