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故园(第6/7页)
礼叔这样子很有学者派头。当他缩在沙发里极讲究地品茶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同上海佬联系起来。
礼叔说他也老了,有些事不讲就要带进坟墓了。他说他不讲别人不会讲的。不讲良心有愧。他讲完这段故事的第二年春天就作古了,因而事情的真伪无从考证。
礼叔讲得很细,很零乱,有些时空颠倒。这是他年纪大了的缘故。我择其要领整理如下。
我祖父原是这一带的首富,娶过三房妻子,我叫她们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奶奶无子嗣,到我家三年后害痨病死了。二奶奶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六岁时,二奶奶得伤寒病死了。三奶奶生了我父亲驼子。三奶奶最漂亮也最娇弱,祖父和二伯父被镇压后的一个月,就死了。三奶奶跟祖父的时间最长,祖父最疼爱。三奶奶是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死的。说起来也算是一个节妇或情种。
祖父知书达理,乐善好施。族中子弟可望成大器者,祖父慷慨助学。礼叔就是我祖父出钱才读到高中的。他家里很穷,人很聪明。祖父本来还要送他上大学、留洋的,后来一解放礼叔就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得到过祖父资助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谁谁和谁谁等。这些人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我不便点出他们。他们解放后有的平步青云,有的遭遇坎坷。现在他们也都差不多到了垂暮之年,应当最好追忆过往云烟。不知他们想到我祖父的时候会有何感慨。但在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敢承认自己同我祖父有丝毫的瓜葛。
祖父的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是大伯父,读书最多的是二伯父,最胆小怕事的是我爸爸。
大伯父在江湖上有三结义,副官大福、警卫长根。他们都是邻村同乡。大伯父的部队在湘南粤北一带驻防。有年冬天大伯父在零陵娶了一个长沙女子,叫李一知,是个读师范的洋学生。那李一知天生当太太的料,嫁了大伯父后,便穿旗袍坐轿子,随着部队四处走。李一知身子娇娇小小的,晚上却很有劲,喜欢快活地叫喊。大福最爱做的事就是躲在大伯父房外听,听得身上火烧火燎的。
有次大伯父的部队驻扎在一座寺庙里。大伯父两口子住在西厢楼上。晚上,李一知也不管什么清净佛地,照样欢欢地叫。大福照样躲在外面听。后来李一知出来解手。这女人懒得走远,钻进隔壁一间空房就脱裤。大福正好躲在这里,在暗处隐隐看见了女人的白屁股,心里躁得慌,女人走后,大福浑身发颤,摸到女人刚才解手的地方呼哧呼哧做手淫。这时,大福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令他口水直流。那晚大福通宵未睡。
大福次日清早偷偷跑到李一知小便处蹲了一下,发现香味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留下的白色痕迹。
当天晚上,女人又出来解手。之后大福又激动万分地摸了过去。又是奇香扑鼻,令他满嘴生津。
一连几个晚上,大福在女人小便之后都闻到了迷人的奇香。
怎么了得,这女人连尿都这么香!大福几乎要发疯了。
这天,李一知对大伯父讲,派人看看隔壁楼下究竟有什么东西,我几天来都闻到一股香味儿。
大伯父派了几个士兵打开楼下那间房子,见只有一堆生石灰,并无其他什物。大伯父叫翻开石灰看看。翻了一下,就露出七八个陶罐子,罐口塞着稻草。揭掉稻草塞子,是一方白布,再揭开白布,立即香气四溢。老天!里面是整条整条的鸡肉。原来这里的和尚偷吃荤腥,不敢明着炒,就用石灰焙熟吃。李一知小便时,尿水流下去,水汽将鸡肉的香味蒸腾上来了。
大伯父命人将陶罐全部取出来,用这鸡肉款待了所有心腹知己。大伯父不知道自己夫人在上面屙了尿,连连称赞味道好。大福对这鸡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吃得也惬意。只有李一知没有吃,说怕和尚们弄得不干净。
大福尽管已经知道了那香味不是女人的尿香,但胸口那团火再也压不住了。
有回大福偷偷问李一知,嫂子你知道和尚的鸡肉为什么味道那么好吗?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
大福见周围没人,附在女人耳边道,是掺了嫂子的香尿!
女人红了脸,骂道,不正经的东西,我告诉你大哥叫他阉了你!
大福并没有得手。可他的鬼鬼祟祟叫大伯父察觉了。于是拍案大怒,说要杀了大福。大福跑了。那家伙在外面躲了几天,突然在一天夜里摸进寺庙杀了大伯父。刀子刚捅进大伯父胸膛,李一知就醒了。李一知还来不及叫,就被大福用被子蒙住了头。当大福蒙着女人强奸之后,发现女人已经死了。
长根披麻戴孝跑回乡里跪在祖父面前哭诉了大伯父的死。祖父最宠爱的就是大伯父。痛失爱子,祖父几乎死过去。祖父发誓要生吞大福的心肝。
大福从此浪迹江湖。
长根就留在祖父身边了,祖父视同骨肉。
后来家乡起了土匪。为了免遭强人侵扰,祖父同族人商议,组建了子弟兵。于是二伯父和长根为首拉起了百多号人马的队伍。
山里的土匪常常火并,大王隔不了多久又换了。有回探得坐头把交椅的就是大福。原来大福在外闯荡了好些年又回到了家乡。他知道自己血债在身,不敢回家,就上了山。这伙土匪惟一不敢打劫的就是我们这个村子,所以一直把我祖父家视作对头。大福深知自己只有将我祖父一家斩尽杀绝他才能安安心心回家。这样,大福一上山就同那股土匪很投机。毕竟又是正规部队混过的,不久就当了大王。
大福当上大王不到三个月,冤家路窄,被我二伯父他们活捉了。二伯父举刀开他的胸膛时,大福表情镇定,只说了句大哥找我来了。
祖父生吞大福心脏以后半年,家乡解放了。
礼叔讲完之后天已黑了。户外街灯通明。在我送礼叔上招待所的路上。礼叔要我尽自己能力翻一下案,说我祖父和二伯父他们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我不做声。
街道上小车往来如梭。车灯令我炫目。
年初我回去了一次。在山头上躺了许多年的那十四个大字早已荡然无存。青山依旧,雾照样很重。父母正请木匠在做棺木。做棺木开工叫发墨,完工叫圆盖。这在老人家是大事。圆盖那天需得摆宴请客。
从发墨到圆盖那几天,爸爸妈妈比小孩子过年还开心。全家人都到齐了。爸爸弓着腰在院子里颠来颠去,像只觅食的鸵鸟,很忙。妈妈坐在轮椅里。孙子外甥们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就用手拉一下,笑得很满足。姐姐已很像一个城里人了,戴着全套金首饰。我发现她用手掠一下头发的时候,流露出一种知足者常乐的优越感。姐夫总是和气地笑。他这种人当不了领导,可单位人都讲他好。哥哥俨然经理派头,骑着摩托早出晚归。他有点财大气粗的味道,但又不至于为富不仁。有天正好碰上桃花寄钱回来,上海佬有意高声张扬。哥哥听了,似乎是不露声色地哼了鼻子。我便从妈妈那里知道,桃花很少回家,倒是按月寄钱回来,也算是一个孝女。嫂子水月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说话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