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第2/6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锣踹飞了。

“飕”的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地。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离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账!”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一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咝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坠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