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第3/6页)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儿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得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噏动,无声:
“娘!”
关师父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了,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剌剌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球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魆魆。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攥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弯,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