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闲花满地愁(第2/5页)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