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闲花满地愁(第3/5页)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折,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带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棰”、“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睽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的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