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第7/7页)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娆。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烦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绯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莺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地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只见群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的。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砰!”

枪声一响。

“砰!”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蓦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哒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银辉下。

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