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第3/5页)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得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得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假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一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过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写字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地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的。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曳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搅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工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艺人的地位又低降了。听取党中央领导阶层的意见,戏园子改映电影、改演话剧,有的干脆关门大吉。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