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第4/5页)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青,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什么,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地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噩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罗敷、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什么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蝶衣的伞儿坠地。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选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的,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

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以顽强的斗志,

顶恶风,战黑浪——

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梆梆!”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道,“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歔。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