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第5/7页)
“可惜,他快死了。绝症。”“尧乎尔”说,“老头倔得很——他有七十多了吧——不去大医院,自己住在山庄里熬中药喝。”
“尧乎尔”最后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回去看看”。他知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作为我在故乡唯一的亲人也在两年前去世了,但是,他说他会像“亲人一般地欢迎我回家”。
告别了“尧乎尔”,我乘坐地铁八通线返回通州。车过高碑店时,上来一个女人。她大概有五十多岁,很胖,肚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正在发酵的面团,却穿着件正常身材的人穿上都会显得逼仄的小夹克。她浓妆艳抹,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对面,长长的蓝色睫毛一眨不眨。她旁若无人,像一尊正襟危坐着的膨胀的菩萨。我突然感到羞愧难当。这尊地铁里的菩萨猛烈地震撼了我。在我眼里,她有种凛然的勇气和怒放的自我,这让她看起来威风极了。于是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回到家,我翻出了老王给我写的那些信。出狱后他依然写信给我,直到我母亲去世,再也没人替他转寄。我从信封上抄下他的地址,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寄给他。一星期后,我的手机被他打通了。
“老王,我要回河西走廊去。”我对着手机直截了当地说,“我的身体不大好,需要有个人陪着。”
“我明天就去北京接你。”他说。
“你方便吗?我是说……”
“我没老婆。”
我不由得笑了,这和我预感的差不多。
第二天下午,老王就驾车出现在了我的楼下。车停在路对面,我拖着行李箱穿过马路走向他。他跑上来两步帮我拉箱子,我们谁都没跟对方寒暄。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让他别急着赶路,事情并没有那么急迫。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风餐露宿,只要一个按部就班的行程就好。老王话不多,一边开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那块几十万亩大的农场,听上去像是在跟我介绍一块旅游胜地。那里有成群的野鸭,他教我如何区别雄鸭与雌鸭的叫声:雄鸭是——“戛”,雌鸭是——“嘎”。
“戛!”
“嘎!”
我被他模仿出的鸭叫逗得开怀大笑,笑得胸口都痛了。
但那块“旅游胜地”还是给他留下了一身的毛病,出来时,他两只手的关节完全变形,十指曲张,形同鸭蹼。他干过不少活儿,还到北京的一家图书公司做过编辑,结果都没法让他找到条生路。后来他想到了野鸭,这就像是上帝专门给他打开的一道窄门。他改弦更张,成为了饲养绿头鸭的小老板。他也遇到过几个女人,有一个差点儿和他结婚,但最后受不了他的少言寡语。
“绿头鸭虽然有野性,可胆子小,警惕性极高,陌生人接近就炸了窝,要是突然受惊,它们就会疯子似的拼命飞逃。”他解释说,“饲养环境要求安静,尽量避免人畜干扰,时间长了,我就不爱说话了。”
他这么说,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打盹了。他可能也把我当成了绿头鸭,跟我说话时轻声细语的。
房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几乎是跳过去接起了电话。一个南方口音的女人问我要不要服务。我一言不发地挂断了,并且拔掉了电话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就着月光,我看到老王睡得踏实极了,我还担心他如今也会像野鸭一样胆小警觉。但他睡得就像中弹而亡了一般。我在黑暗中摘掉义乳文胸,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伤疤。
第二天清晨,我们穿过空寂的县城朝南开去。薛子仪老师的山庄在当地尽人皆知,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告诉了我们详细的方位,她不知道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还想好心地画一张路线图给我们。
昨夜我睡得不好,上车后就开始被强烈的呕吐感折磨。我们向着南方,那是祁连山的方向。雪峰的光芒在晨曦中明晃晃得刺眼,老王只好戴上了墨镜。虽然已是初夏,河西走廊的晨风依然有些料峭。道路两旁的戈壁滩上,籽蒿、沙柳这样的灌木在风中轻轻颤抖,它们毫无绿意,一律是灰白色的。我忍着恶心,竭力向窗外张望。戈壁茫茫,我看不到一座当年被承诺了的墓碑,也看不到一座孤城般的墓园。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一群男孩子簇拥着我,个个都自命不凡,像一头头对世界知之尚少的小兽。两个坏人被身后的火光勾勒出了金橘色的轮廓,就像是用烧红的铁丝挝成的。母亲临死前念念有词,妄图替她的女儿向世界讨饶,不要让尘世“劝退”她的孩子。一个古代的书生转眼就老态龙钟,双手刚刚还是推搡的姿势,一眨眼就变为了拥抱。我的眼里落满了沙子,一阵风吹过,它们就变成了砾石一般的泪滴。我胸口的一侧空空荡荡,冰冷的空气在那里回旋。直到老王用他鸭蹼般的手将我唤醒。我在昏沉的假寐中发出了呻吟,他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拍着车门让他停车。车子停在路边,我下车跑向不远处那棵枯死的胡杨。我在它嶙峋的枝干上掰下了打火机那么长的一小截。老王默默地看着我上车,脸色变得有些灰暗。
“据说这种树死了也能一千年不朽。”过了一会儿他没头没脑地说。
老王的车开得很稳,尤其在他知道我总是被呕吐感折磨后。他时不时会用鸭蹼一样的手拍拍我的腿。吉普车开始爬坡,眼前的山体也渐渐有了绿意。接着就是整面山坡的草地了,黄色的油菜花星罗棋布,还有蝴蝶扇动着翅膀拍打车窗。我竭力遥瞰山下,真的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站着一个女孩,她肃立千年,面向雪峰,翘望已久。我们向着雪线开去。远远地,一片云下正有雨水飘落。
庄园并不显得突兀。“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这是薛子仪老师当年教给我们的,他在课堂上恹恹地吟诵。那时他能预见到吗——自己最终会在祁连山上营造一座江南的庄园。这座庄园置身于祁连山脉,更像是一座遗世独立的禅寺。但无论是庄园还是禅寺,在我心里,都不该是那个焚烧手掌者的志向。
老王将车子停下,我让他在这里等我。我打开车门时,他叫住了我。
“杨洁,”他说,“从这儿回去后跟我养鸭子吧。”
这句话让我走出了很远后,还身在一种灵魂出窍的恍惚里。
一座红土桥通向山庄的大门,桥下是细瘦逶迤的山泉。两根圆柱上横置着梁坊。“随园”写在一块不是很大的匾上。一切都不是簇新的,就像起码存在了好几百年。戈壁滩的风是做旧的利器,它能让尸骸转眼化为白骨,也能让新貌刹那变为旧颜。我用门环叩响了那扇厚实的木门。半天,旁边一扇斑驳的偏门才打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