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第6/7页)

“你是谁?”门里的女孩问我。

我理所当然把这个身穿白裙的女孩视为了一个“女弟子”。她是当地人,脸颊上有两团特有的“高原红”。

“我找薛子仪老师。”

“我知道你找薛老师,到这儿来都是找薛老师的。”她挺傲慢的,“我是在问你是谁?”

“我是他的学生。”我感到自己有些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戴着只义乳,好像已经不配再去做一个学生。

“所有人都是薛老师的学生。”她抢白道,作势要关门。

“等等,”我急了,脱口报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杨洁。”

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说了声:“进来吧。”

我看出来了,“杨洁”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她大概只是被我急迫的神色打动了。

园子里的确别有洞天。绕过一面萧墙,朝北开着一扇柴扉,进去后,竟然是一片竹林。脚下是石头顺着山势铺就的小径,拾级而上,穿过很长的一段回廊,一间明亮的大厅里坐着另外两个女孩。我觉得我见过她们。她们中的一个对我说:“老师病得很重。”另一个说:“他早已经不见客人了。”领我进来的女孩请我坐进了一把老式木椅。我两只手紧紧地抓在木椅的扶手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交头接耳。她们好像无视我的存在。我很恶心。我看到了当年将左手放在蜡烛上炙烤的薛子仪老师,和我神魂颠倒多么令他痛恨自己。老王用绿头鸭和家鸭杂交后的“媒鸭”来诱捕更多的野鸭,这项在农场学来的本事让他发了财。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姑姑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系主任却在摸我的胸。那位地铁里的菩萨威严地望着我,她给了我勇气。

“他左手的伤好了吗?”我突然问。

她们对视了一下,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跟我们喝会儿茶吧。他现在正在打坐。”那个放我进来的女孩说。

她们喝茶很讲究,七碟子八碗的,其中一个对我说:“水是从山上取来的冰块融化的。”

“你从哪儿来?”她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开始主动和我说话。

我想说“北京”,但突然觉得这多么虚假。我就是从山下的戈壁滩来的啊。

“我走了很长的路。”我只能这么回答她们。

她们再次交换着眼神。毕竟还是些孩子,很快她们的话就多了起来。我提及了那只受伤的左手,这让她们很好奇。

“老师的左手很少给人看。还好,和领导们握手的时候他用的是右手。”说着,她们开心地笑起来。

女孩们也在他的企业里任职,她们彼此以“部长”和“经理”相称。我这才发现,她们身上果然有着浓浓的蒲草味儿。还好,他没用仓山居士的方式来教导她们,也没用骨头做蛊,让她们成为像我一样无可救药的人。女孩天性未泯,谈话很快转移到各自的网购经验上。我静静地聆听她们聊天,在她们情绪高涨的时候,不失时机地问道:

“我可以去见他了吗?”

她们停下来,面面相觑,好像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

“我走了很长的路,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我觉得自己开始哀求了,“我还要走,还有很长的路等着我。”

脸颊红红的女孩站了起来,是她领我进来的,这时承担起了她的义务。

“你等等啊。”她冲我点下头,然后就离开了,消失在一架屏风后面。

我的手插进衣兜,紧紧地将那一小截胡杨木攥在手心。不一会儿女孩从屏风后露出脸,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绕过屏风,跟着她又走进了一段回廊。回廊上爬满了藤蔓,叶子在山风中摇曳。这宛如江南植物的繁盛让我突然剧烈地恶心起来。但我却吐不出,只能弯下腰一阵阵干哕。

“你没事吧?”女孩紧张地看着我。

我强装镇定,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我的脸色苍白,头套可能也歪斜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但是,这令我接近了那个地铁菩萨才有的风度。

我终于站在了他的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写有“小仓山房”的横匾。我的掌心全是汗。

“进去吧。”女孩对我说,她都没敢抬头看我。

“谢谢你。”我为自己给她带来的惊吓而内疚。

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

“老师?”

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窗上的纱帘可能刚刚被拉开,在微风中飘荡,依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动势。

“老师,是我,我是杨洁。”

没人回答我。那张遍体雕花的木床上传来窸窣的声音。我看到他了。想象中,我认为他应当是盘腿坐在床上——不像是他,而像是塞在神龛里的一尊破败的偶像;实际上,他是躺着的,一条薄被一直盖到了下巴上。当然是这样。还能怎样呢?即便那明亮的大厅里有着他豢养的年轻女孩,即便窗外就是万物生长的夏日,他也只能够这样几乎被完全覆盖着奄奄一息。我不想将之说成苟延残喘。但他真的就剩下半口气了。镂空的床楣上有一只蜘蛛在快速地爬行。一切就是这么的腐朽,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我的心里升起凶恶的伤感。我想大声骂他,用恶毒的话诅咒他。我们彼此启蒙,如今,他用一座随园戏仿了一座墓园。我像是遭到了背叛,但也说不好。我发散着的愤怒之波一定强烈到令他有所触动了,他盖在薄被下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他的嘴巴蠕动着,嘴角流出黑褐色的液体。我凑近他,他身上熏蒸出的苦味让我的心变软了。

“好吧,这不能怪你,这世界连戏仿的耐心都没有了。”我在他耳边说。

那只蜘蛛爬到了他的头上,我伸手替他捉了下来。我不忍心看他形容枯槁的脸上再爬过一只该死的蜘蛛。我在他身边坐下,从薄被下摸出他的左手摩挲。他的掌心岩石一般冰凉和坚硬。

我把手伸在他眼皮前,对他说:“看,白骨。”

他的眼皮翕动,终究还是没有张开。我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死了,将手指探在他的鼻子下面,那微弱的生命之息令我一阵感动。

“你得跟我说说话。”我对他抗议。

他悄无声息。

“跟我说句话吧。”我跟他商量。

他悄无声息。

“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发出了呜咽。

他依旧悄无声息。

我哪儿敢摇撼他,我怕一使劲,他就会化为齑粉,让人连一把骨头都得不到。屋子很热。床脚一只大铜炉里的木炭余烬未熄。一部翻开的《子不语》扔在地板上,山风掀动着它黄色的书页。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结果它下面还扔着一本《夹边沟记事》。我把两本书放回窗前的书案上,让一本压着另一本。透过敞开的窗扇,我能隐隐听到野草发出的叹息般的歌唱。窗外的亭台楼阁,在我眼里一点一点成为了残垣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