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于是定了日子,只有月余。我在黑暗中看着手机日历,闪烁的绿色如汩汩萤火。我看到未来如一堵墙疾驰而来,将我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我需要一个决断。

我打电话给微月,打了好几次才拨通。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习惯于参考微月的意见。我和微月、林叶、何笑一起长大,从六岁到二十岁,组成各种想象中的小分队。我注视她们的生活,并想象她们对我的注视。我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和她们三个一起聚了,算一算快九个月了。这让我有点吃惊。

“云云啊,”微月说,“我正好想找你呢。我有一件事想跟大家说,正在招人聚会。就在下个礼拜。你来吧?你一定要来啊。 ”

“哦,好啊,什么事?”

“下礼拜你就知道了。 ”微月说,“你哪天合适?周六还是周日?”

想到即将见面的可能性,我没有将我的问题和盘托出。

挂了微月的电话,我拨电话给林叶。只把情况简单描述了几句,林叶就明确表示她支持我出国。林叶说,她面临一个更困难的选择。她原本计划好毕业就去南方,一个人打工旅行,给自己一个 gap year,但现在恐怕不能成行。她向往南方。她计划大四毕业之后就去云南,在那边住上一年半载,找一家咖啡馆或酒吧打打工,经历一番自己闯荡的人生再回来工作。这计划听起来又美好又独立,令人向往。然而矛盾的是,她考研考上了。原本只是为了敷衍母亲才报名,没想到能考上。这一下母亲不可能允许她出走。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问她。

“我还是想走。”她说,“云云,你也出国吧,咱们都走得远远的。”

她打算迂回行事,跟妈妈扯谎说她去旅游,然后一直不回来,等错过了开学注册报到的日子,一切也就注定了。她计划用潇洒的一意孤行对付现实,计划得勇敢,但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并没有像话语中表现得那么轻松。她显然不能够完全把她妈妈的意见当做耳边风。她也在犹豫她的选择,对自己并不确定。

她说着云南。云南。彩云之南。石板巷子,细雨蒙蒙,远处雪山,近处流水,重重院落小巧玲珑,东巴文的灯笼挂在老旧的木门外。她畅想到那边之后的生活,可以在打工之余去爬雪山,也可以在攒够一笔钱之后从香格里拉进藏。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要带去云南写日记的牛皮记录本。

我从林叶的声音里看到那种让我熟悉的耽于幻想。我想起中学时上课抄歌词的她。林叶喜欢许许多多小物件。她迷恋美的物体,以近乎收集癖的热情收集种种漂亮的小东西,可以跑遍城里的每一家小店去买一个装硬币的小香囊。美丽小物和她自己对美丽远方的描绘混到一起,勾勒出一幅悬浮的画。林叶和罗钰一样喜欢事物的外表,但是她和罗钰的区别在于,她给所有外表附加一份情怀,因而那些事物更美,也更不真实。

挂了林叶的电话,我停留在操场边。初夏的晚风吹过脸颊,操场上夜色浓郁,散发淡淡的塑胶跑道的味道。超市门口莺莺的说笑声远远地伴着夜风漂浮而来,空气有一种心醉神迷的懒意。我在夜色中,心里很沉。我能听出来,林叶没有她希望的那么义无反顾。她讲放弃读研的事情时留了一些余地,最后又说起母亲的厉害。她说着她所不愿的和所愿意的,那种耽于幻想但却缺乏行动力就和我自己一模一样。

之后两天,我在网上联系到何笑。何笑正在香港交换,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工作,回北京参加毕业答辩,之后就要留在香港了。视频里,何笑梳一个短短的马尾辫,人没有太大变化,还是很精干,很爱大笑,很健谈,讲话也还是逻辑清楚,不紧不慢,没有一点颠三倒四。她没有劝我该出国还是该工作,只是劝我想好这两条路的成本和收益、短期成本和长期收益。她说,算长期收益的时候,一定要把心情化成效用放进算式。

何笑是我永远做不到的那一极。她一直是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六年级我们一起去上小学奥林匹克班,全市报名的学生一起考试排名,二十个班,我考到十四班,她在一班。后来她就考到最好的大学。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懂得智商的力量。她并没见得多么刻苦,几乎从来都没有费劲,也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她在大学里做了好多事,一会儿听说她参加了某个国际学生组织去了欧洲,一会儿又和一群西班牙学生在北京救助残疾孤儿,总之是忙碌而高端。她的生活永远被想做的事情占满,永远只有没做到,不会有不知道做什么。这是我曾经希望自己能达到、却知道自己达不到的那种状态,让彷徨无处存身的状态。我猜想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彷徨。

何笑学的专业是数学,这是我听来就觉得艰难的专业。起初我以为这专业是做学问的,可是后来我听微月说,何笑做金融,大三就去实习,每周只去两天,一个月工资就有三千块。我吃了一惊,这是我期待的毕业后的月薪水平。当时问何笑,她笑着说这不算什么。这一回得知,她毕业后年薪有五十万港币,相比起来,那三千确实不算什么。我早就知道何笑厉害,但没想到是这么厉害。她不需要纠结,因为只选最好的就足够了。

何笑没有太多讲到她的工作,也许是知道差距太大的东西会引起尴尬。我们讲到北京,讲到伦敦,讲到香港,又讲到我们的城市、小时候住的街道。最后何笑说她最喜欢的城市是香港。那个地方比较简单,节奏也快,做事情礼貌又不讲私人感情。香港公司税收也很低,适合工作。

“你在香港见过古惑仔吗?”我问。

“哪儿有古惑仔,”何笑大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也问人家有没有古惑仔,人家说那全是拍电影的,实际上根本没有,治安可好呢,到了晚上街道都很静。”

“我很想去看看尖沙咀。”

“来吧,来吧,来找我玩吧。”何笑笑道,“不过可看不到打架,也没有帅哥。只能看见逛街的人,人多死了。许留山特别好吃。你要是来找我玩,我请你吃许留山。你吃榴莲吗?哈哈,你那是偏见,香港榴莲跟北方榴莲不一样的。真的,我不骗你,熟榴莲可甜了,咱们那儿的都不熟。榴莲班戟特好吃。班戟就是一种加奶油的小糕点。你来了就知道了。你想买什么名牌吗?我可以帮你寄回来。这边尽有人给国内寄东西。不过香港也挺小的,一会儿就走遍了,你要是来了怕是会失望。”

“你以后想一直留在香港了吗?”

“嗯……或许吧。我其实也不觉得香港比北京好,我就是想拿个香港身份,以后出国就不用签证了,旅游比较容易。哈哈,我也没什么追求,以后就是想去旅游。对了你知道吗,香港有一种树,就是咱种在花盆里那种橡皮树,人家种在山上,长得比房子还大,真的,你看了就知道,特别有意思。我小时候以为香港只有高楼大厦,谁知道竟然有这么多树。我挺喜欢树多的。这边到夏天去海上玩也方便一点……但香港真的很小,”她最后说,“我小时候没想到香港这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