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8页)

“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金鲁生忍不住站起来,低头往窗洞里看,吓了一跳——是一只晃来晃去的空袖管。

阿炳妈“咚咚”地从楼梯口跑了上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安在天。

三爸给阿炳妈使了个眼色,拉住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知道三爸带谁来了?”

阿炳不假思索:“那个不是村里人的人。”

安在天:“阿炳你好。”

他的眼角一扫——阿炳妈已经给那张画像蒙上了一块花布。

三爸:“我们阿炳的耳朵就是好,什么都听得出来,安同志要不也不会愿意来找你,乌镇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

阿炳妈放心不下,还不住地往画像的方向看。安在天假装对画像并没有在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安在天:“阿婆,你去忙,不用管我。”

阿炳妈忙不迭地说:“那我去烧开水。”

阿炳妈下楼,三爸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去我家拿些茶叶,我带回来了今年的新茶。”

灶间,阿炳妈点着一只桑树杆扔进火塘,惊魂未定。

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两把竹椅子,一张木头床。床上乱堆着东西,不像有人在上面睡。唯一像样的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很大,放在临窗的桌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一只充当烟灰缸的破碗里,还燃烧着烟头。

阿炳没头没脑地说:“又打胜仗了,毛主席说得对,他们都是纸老虎……”

三爸:“他每天都听收音机,什么国家大事都知道。”

阿炳:“收音机是三爸送的。”

三爸:“不是送的,是你妈给了钱,托三爸买的。”

阿炳:“给的钱不够,你添了钱的,收音机很贵的……”

三爸对安在天说:“这是台旧的,我从罗山手上买过来的。”

安在天:“熟人,他应该便宜些儿吧?”

三爸吓得直摇头。安在天明白了,赶忙打着圆场:“是德国的牌子,质量应该不错。”

阿炳:“三爸,他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安在天:“是,听说你耳朵特别灵光……”

阿炳问:“你家里是不是有瞎子或者傻子?”

安在天笑了:“我不会拿你的骨头去做药的,我保证。”

他把手表交给三爸,示意他进入“正题”。三爸一边掏出怀表,一边说:“阿炳,我要考考你。”

“考什么?”

一听要考他,阿炳整个表情就变了,认真、安静、肃然。

三爸一一递上怀表和手表,说:“这是三爸的怀表,这是这位安同志的手表。阿炳,现在你来听听看,这两块表是不是走得一样快,还是谁快了,谁慢了?”

阿炳接过表,摸着:“两块表长的不一样……”

三爸:“是,怀表是放在身上的,手表是可以戴在手上的。”

阿炳问:“哪块贵?”

安在天回答:“一样贵……可能也是一样快,你听听看,是不是一样快?”

三爸:“他听得出来的。”

阿炳拿到耳朵边去听……耳朵微微在动……安在天看着他的耳朵……

阿炳高声叫道:“不一样快。”

三爸问:“哪一只快?”

阿炳举起手表:“它。但快得不多,一天不会超过三分钟……”

这是安在天第一次领略到阿炳耳朵的奇妙。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的人家已冒出炊烟,有妇人正拎着淘洗干净的米和菜,从金鲁生面前过去,显然是回家去烧饭了。

金鲁生坐在那里喝酒,他守株待兔一样,看着阿炳家的院门。

小卖部的店主跟他熟了,出来,递给他一盘茴香豆。店主缺一只胳膊,所以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还有些跛足。

店主:“送你的,下酒,不要钱。快吃晚饭了。”

忽然,弄堂里出现了一群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也有小伙子,他们“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来,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三爸的堂孙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金鲁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身来,拔脚就往阿炳家走去,结果还是被堂孙抢先了一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院子,一直往阿炳家而去。

堂孙高兴地叫了起来:“阿炳!阿炳在家呢!”

人群涌进院子,大呼小叫着:

“阿炳!有人要‘考’你……”

“阿炳,你这次一定要‘考’好,我们打了赌的,输了他娶我妹妹。”

“阿炳,你一定要输的,我娶了他妹妹,请你喝喜酒,以后还请你吃喜蛋……”

里里外外好多人,都在围着阿炳。

三爸对安在天说:“先别忙走,我们也看看,这又要‘考’谁呢?村里三天两头有人要‘考’阿炳……”

金鲁生也挤在人群当中。

阿炳一听到有人要“考”他,就很来劲,很高兴,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是谁要考我?”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把那位抱小男孩的妇女推到前面。阿炳妈对这种事情似乎也很热衷,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往往才能在人前得意起来。她搬出一张小板凳,让妇女抱孩子坐下。

阿炳:“开始吧,叫他跟我说话。”

妇女逗着小男孩说:“叫啊,叫阿炳叔叔。”

孩子鹦鹉学舌地叫了一声。

妇女:“阿炳,你‘耳测’一下,他是谁家的孩子?”

小男孩才一岁多一点儿,还不会说太多话,穿戴上不像村里人,他去抓阿炳手上的拐杖。

阿炳:“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直到前年端午节,他才带着老婆回来过一次。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阿炳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话,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人们意料之中地四散而去……

金鲁生则目瞪口呆……

安在天听三爸说,小男孩其实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的,这还是第一次回乌镇见爷爷奶奶,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听出了根根脉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安在天、金鲁生坐在三爸家堂屋里喝茶。

三爸:“……是真的。我们乌镇是本地大户,有100多户人家,近千人。因为人多,村里没有谁能把全村人都指名道姓地认出来。只有他阿炳,不管你是大人小孩,不管你是在村里还是去了外地,你是这村里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过,你只要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反正你一家子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少有差错。他不但听力好,记性也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