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1/23页)

“儒里赵村之所以三个月还选不出一个农会主任,是有人暗中捣鬼。有人暗中捣鬼,是因为他自己想当这个农会主任。这些人从旧社会过来,总是用老眼光来打量我们共产党人。他们认为,只要给我们出个难题,让我们出个洋相,给我们一点难堪,我们的事情就办不成了!事情办不成了,我们就会回过头去求他。三请四邀,三顾茅庐,还要用八抬大轿去请他出山,来维持地方(严政委说到这里,坐在前排的几个小年轻,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瞅着冯金宝。冯金宝则低声骂道:‘日你妈的烂屌芯子!看什么看?我脸上也没写着字。’)。好嘛,你不是要跟我们唱对台戏吗?我们就跟你唱一唱。你不是想让我们上门去求你当这个农会主任吗?我们偏不让你当!也罢,今天我们大伙聚在一起,先不选什么农会主任。选什么呢?就选村里最穷的人。你们村里谁最穷,就让他来当这个农会主任。本来嘛,新社会就是要让穷人当家做主,天经地义。谁最穷,谁就来当这个家,做这个主。”

严政委的这番讲话,是由父亲后来绘声绘色地告诉我的。他说他记得一字不差,恐怕有点吹牛。但村里其他人的转述,也大致差不多。严政委刚讲完话,红头聋子朱金顺就第一个站了起来,嚷嚷说:“若要论我们村里最穷的人,那就是赵德正了。根本不用选,这个人,穷得叮当响,打小没爹没娘,可以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这一嚷,祠堂里传来了一阵哄笑。

严政委倒是不笑,他和工作队的几个人严肃地商量了一阵,果真就招呼德正站起来“亮亮相”。可惜,德正那天不在现场。他送一个会弹琴的和尚回镇江的金山寺去了。据说,那天傍晚,赵德正从镇江回来,听说自己被选为农会主任,吓得腿都软了,半天不敢进村。

确定了农会主任的人选之后,接下来就是民主评议。严政委让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心所欲地发表意见。村里人大概一时半会还没从巨大的疑惑和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个都低着头,没人吭气。严政委见无人反对,正要宣布散会,一个年轻妇女突然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婶子拉了她好几把,愣是没把她拉住),大喇喇地说:

“我不同意!”

严政委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随后就笑了。他问她为什么不同意,语调突然变得十分和蔼。那位妇女高扬着脖子,大大方方地说了赵德正不能当农会主任的几条理由,而严政委则耐心地逐条加以解释。她说,赵德正不识字。严政委就说,不识字没关系,可以慢慢学嘛!没有人生来就是识字的;她说,赵德正是个闷屁虫,要是上台作报告,保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政委说,我小时候也不会说话,见了人就躲,没关系嘛,只要他不是哑巴,锻炼锻炼就好了;她说,赵德正出身微贱,靠村里人的施舍长大,现在反过来了,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吆五喝六,发号施令,有点不太合适。这抬轿子的管着坐轿子的,自古以来没这规矩!严政委说,那好,我们今天就来破一破这规矩!她还说了些别的,严政委笑呵呵地都给她逐条驳了回去。

最后,这个妇女看上去有点恼火,她扯着嗓子对严政委喊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农会主任,我也能当!”

祠堂里又是一阵哄笑。

严政委也笑了起来,“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

三天后,乡长郝建文带着几个乡干部,来村里正式宣布对赵德正的任命,那名妇女也同时被增补为农会副主任。他俩很快就被送到乡里,在基层干部学习班培训了两个月。在这之后,赵德正换上了一身新衣新帽回到了村里,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农会主任。而那位妇女却被抽调到县里继续学习去了。一年后,她改任乡里的妇女主任。乡里就临时安排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高定邦,与德正搭班子,当了他的副手。

五十多年后,我在蚊声如雷的炎炎夏日写下上述这段文字时,内心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痛楚。唉,世事变幻,鬼神不测,不说也罢。我相信,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多半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由了吧。关于这件事的种种曲折,我们不久以后就会谈到。

赵德正当上农会主任后,村里人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孤儿。他们说,赵德正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你看他一米八的身板,脸色阴沉地往台上一站,确实有一点不怒自威的气派。他平时不爱说话,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优点——因为只要他金口一开,往往就是命令,容不得你去跟他讨价还价。念报纸和读文件一类的事,他是不屑于干的,全由高定邦代劳。他做起报告来虽说脏话连篇(据他自己说,若不带脏字,他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居然也能条分缕析,把事情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四五,点点不漏。连郝乡长都夸他“这狗日的,话糙理不糙”。后来,德正入了党,他的官职由农会主任变成了指导员和教导员,再后来人民公社成立,他就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任支部书记。

可德正也有一样不好:他习惯把自己的副手高定邦当家奴一般使唤。开始,定邦还能隐忍,再往后,就有点面和心不和。特别是当农会的另一名骨干梅芳嫁给了他弟弟高定国之后,三个人“连起党来”,开始公然与赵德正作对。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高定邦撇开赵德正,成立了一个军事化的组织,名为“青年突击营”,高定邦自任营长。他们有一句响亮的口号,成天挂在嘴边,村里人人皆知,叫做:“背起包,跟我跑!”

后来,村子里有传言说,梅芳实际上同时嫁给了兄弟俩。她前半夜与定国睡,后半夜则由哥哥定邦享用。这多半是村里人闲极无聊而编出来的瞎话,根本不足为信。据说,这事首先是从小武松的老婆银娣口中传出来的。而银娣之所以知情,是因为她与村中几个胆大的妇女,有半夜潜入人家窗下听壁根的恶习。我记得去年秋末的一天,我的堂哥礼平不识相地向银娣求证此事的真伪,后者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在他脸上拍出了五道手印,仍觉得不解气,又在礼平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件事也是导致我婶婶和银娣多年失和的原因之一吧。

一年春天,严政委来乡里检查工作,专门来到儒里赵村,看望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位部下。他没有回到乡里去住宿,而是在赵德正居住的祠堂里过了一夜。那天晚上,春雷一夜未停,瓦缝中的漏雨打湿了半边床,两人索性披衣坐起,在昏暗的油灯下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严政委临走前,特地交代赵德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