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9/23页)
妇人来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说,她得赶紧走了,一会就要变天了。下午会有一场大雪。
说实话,虽说她嘱咐我的那三句话,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了牢固的信任感,对她的离开,我多少有那么点依恋不舍,但她说下午会下雪时不容置疑的口吻,使她的形象再度变得陌生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抬头打量她。我觉得她是在说梦话。太阳还好端端地在天上挂着呢!一朵朵雪白的云絮,堆在蘑菇房的屋顶上,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没有一丝风。更何况,眼下早已开了春,池塘边的柳枝上已经垂下缕缕鹅黄色的丝绦,这时节怎么会下雪呢?
她已经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往前走了一段,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又转身走了回来。她来到我身边,也不说话,抓过我的一只手,塞给我两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我看见她的身影在风渠岸的大坡上一点点地变小,一会就看不见了。过不多久,她头上的绿方巾,又在对面的土坡上一点点地变大,一直升到坡顶,然后向西,很快就消失在一道灰蒙蒙的山梁背后。
我对于父亲让我去德正家吃饭感到困惑不解,也可以说有点恼火。好像他嫌我昨天在婶婶家所受的折辱还不够似的。德正家正在起房造屋,家里木匠、泥瓦匠、帮工一大堆,饭菜自然不会差,但在我眼中,德正要比婶婶可怕一千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不过,父亲既然这么吩咐了,恐怕自有他的道理吧。我是抱着父亲交代给我的某种使命(而非单纯的口腹之欲)前往德正家的。我还带上了竹篮和镰刀,打算吃完饭就去他们家后面的磨笄山寻草。有了竹篮和镰刀打掩护,我心里踏实了一些——一旦在德正家碰了壁,没人招呼我吃饭,我就可以装作是出来寻草的,悄悄走开就是了,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看。
我走到红头聋子家的小院边上,迎面遇见唐文宽挑着粪桶站在了路当中。他朝我不怀好意地傻笑。我要从篱笆这边穿过去,他就用右边脏兮兮的粪桶挡我的路;我要从挨近池塘的一边绕过去,他又用左边的粪桶来拦我;我要从他扁担下钻过去,唐文宽就蹲下身来。没办法,我只得停下来与他搭话。他见我站住了,索性歇下担子,把扁担往粪桶上一搁,坐在担子上与我说话。他的笑有点不太正经。
“你妈妈来看你啦?”
“我妈?在哪里?”
“刚才从你们家出来的那个大屁股女的,不是你妈妈?”
“她不是我妈。她从泰州来,给我父亲捎口信来的。”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轻率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再三叮嘱我,不要把她到访的枝节告诉任何人,可她人还没走远,我就已经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第一个遇见的人。好在唐文宽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继续一本正经地朝我眨眼睛,笑道:
“傻孩子!她就是你妈妈。我认得她。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去追。别愣着呀,放下篮子赶紧去追。她这会最多走到十八亩,你要去追,完全来得及。快跑,咚咚地跑!抄近路,追上她,什么都别说,缠着她,跟她回家。她们家就住在城里的糕饼街。右边有一个油条铺子,左边有一个麻花铺子。她家里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每天早上,金雀子从油条铺子叼回一根油条,银雀子从麻花铺子衔来一根麻花……”
我知道他在愚弄我,可也拿他没办法。他就喜欢与村里的孩子嬉闹,一旦编起故事来,出口成章,用不着打底稿。这就好比在他家听说书,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哪些故事是书上写着的,哪些故事是他随时编出来的。关于我母亲的这篇故事还没有说完,他老婆王曼卿已经在水码头边叫他了。唐文宽笑嘻嘻地站起身,挑起粪担,似乎意犹未尽,又对我说了一大串古里古怪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每当他说出那些谁也听不懂的鬼话时,总是一动不动地观察我们的反应。他大概很喜欢欣赏我们脸上疑惑不解的神情吧。说怪话,是唐文宽与孩子们恶作剧的最后一幕,好比餐后的点心,而最后,照例是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来收场。
好不容易摆脱了唐文宽的纠缠,我刚走到祠堂边,就看见堂哥赵礼平也拎着篮子,从柏生家的草垛边闪了出来。我有点不想搭理他,就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并暗自加快了步子。
礼平很快就撵上了我。
他问我到哪里去。想到昨天中午他对我的无情无义,我故意大声对他说:“赵德正请我去家里吃饭。”礼平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像影子一样在我身后紧紧地跟着。我走他走,我停,他也停。每往赵德正家走近一步,我对他的厌恶就增加一分。
有两个妇女在打好的地基上往墙缝里灌浆。德正和更生两个,拉着尼龙绳,正在地上撒石灰线。我到了近前,故意在德正身前身后晃悠,以便让他看见我,好招呼我去吃饭。可德正画完了石灰线,又帮着马老大拌麦秸泥去了。直到马老大问我,那个戴绿方巾的女人打哪儿来、是我们家什么亲戚时,德正总算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礼平,“吭”的一下擤出一把鼻涕来,搓了搓手,慷慨地对我们命令道:“你们两个小鬼,这时候才来?赶紧去吃饭!”
他说的是“两个小鬼”。明明白白。我和礼平同时扔掉了手里的草篮和镰刀。在奔向饭桌的过程中,礼平跑得飞快,把我扔下了一大截。
德正家的新房就建在磨笄山下。除了几座坟包和一丛丛的杂树,附近没有一户人家。因为新房还没有建起来,没有生火做饭的地方,赵德正就借了离那儿最近的小武松家,给木匠和泥瓦匠供饭。我和礼平一口气跑到小武松家,工匠们早已吃完了饭,歪在桌边剔牙了。虽说饭桌上只剩下了些冷菜残羹,但没有大人的管束,我和礼平都吃得十分尽兴。等到小武松的老婆银娣把一碗剩汤热好了重新端上桌来,我们因吃得太多,已经感到微微有些头晕了。
从武松家出来,礼平建议我们去山上的便通庵寻草。他腊月里曾去过一次,便通庵前的池塘边长满了肥嫩的青草。去便通庵要翻过一座山包,路途虽然远一些,但我们撑得满满当当的肚子,正需要一段山路来消食。
我在路上吃了一颗糖。我把漂亮的玻璃糖纸剥开,将糖捡入口中,再将红色的糖纸在手心里抚平,凑在阳光下,两面看了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叠好,放入裤兜中。整个过程,多少有点炫耀的意味。我原以为礼平会立刻跟我要糖吃。如果他要,我当然会给。可礼平一声不吭,假装没看见。那颗糖反而成了负担。等到我们开始爬山的时候,礼平一只手箍住我的肩膀,假惺惺地对我笑道:“你嘴里什么味?怎么这么好闻?”我马上就把兜里的那颗糖掏了出来,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