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4/23页)

等到他看完相,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父亲。屋子里有一种难捱的紧张与静谧。不料,父亲沉思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解个手。”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微微一笑,又拿出一支烟来,两头都在桌子上顿了顿,这才叼在嘴上,抖着腿,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这瞎话怎么往下编?

父亲解完手回来,坐定了,喝了一口茶,就说出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来。对于算命者来说,这些唬人的鬼话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吧。我相信,父亲的这些话,不仅我听不懂,在场的其他人也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并不在意这些胡话,而是在焦急地等待着父亲说出他的结论,或者说,作出最终的判决。而父亲的结论是:

“你们这户人家,什么都好。可有一样,不招小口。”

话音刚落,那个妇女情绪陡然变得有点激动。她吃惊地仰望着父亲,嘴唇微微颤抖。而她的婆婆,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则大腿一拍,长叹了一声:

“一点不错!”

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他用一种略不经意,却分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老太太道:

“孩子是前年没的呗?”

“一点不错。”老太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跟着就哭了起来,“这小祖宗是前年春上走的。这个前世的冤家生得胖墩墩、白嘟嘟的,聪明乖觉,百伶百俐。自打他投胎到我们家,捧在手心里怕伤,含在嘴里又怕化,没成想……”

老太太伤心过度,很快就泣不成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此时已经明显地转变了态度。他终于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递给父亲,陪着笑,谦恭地问道:

“先生是抽烟的呗?”

父亲倒也没有推让。当他与老者吞云吐雾并小声交谈的时候,我早已如释重负。我知道,对于父亲今天的差使来说,最难熬的一关已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事情,已处在父亲的全面掌控之下。当他们急不可待地向父亲央求“破解之法”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父亲将随身带来的青布包裹打开,从里边取出一截包着红纸的桃木桩,让他们将树桩埋在祖坟的东南角(在另外一些场合,我记得父亲也会让人家埋在西南角)。

“别担心,”父亲安慰老者道,“不出两年,你还会有一个孙子。只是有一样,十五岁前,千万别让他近水。比如河边、池塘,尤其是茅坑。”

“一点不错。”老太太兴奋地叫了起来,“先生真是神算!不瞒你说,我们家的这位小天主,前年春上就是掉在茅坑里淹死的。”

临走前,他们如数付给了事先讲好的酬金。老太太死拖活拽,一定要额外送给我们一包赤豆、一小袋糯米。

我们离开了那户人家,走到了村子里。父亲问我愿不愿意抄近路,经由便通庵,翻过磨笄山回村,这样,我们说不定可以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家里。我们绕过一处采石场,沿着金鞭湾绿树成荫的河堤往前走。月牙形的湾流,波光粼粼,夕照给它镀上了一层碎碎的金箔。等到周围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时,我终于有机会向父亲请教这次算命的奥妙之处。

“你是怎么算出他们家不招小口的?”

“你还记得我们刚进院时,他们家院子里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正当中有一口井,左边有一棵橘树,右边有一棵石榴树。”

“橘树和石榴都结满了果实,可是无人采摘,任果子掉在地上烂掉。两边的花台上长满了青苔,花台的边沿也很齐整,没有孩子爬过的痕迹。如果这户人家有孩子,只怕果子还没长熟,就被摘光了。另外,院中的那口井,井盖没有盖上。明明有井盖,却没有盖上,这是不同寻常的。再说,他们让我给那对年轻的夫妇算命,可一照面,我发现他们红光满面,不像是有病有痛的样子。通常,年轻夫妇请我算命,有一多半是因为没有生育或孩子出了事。再有,你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家堂屋的墙角,搁着一个稻草编的箩窠?箩窠里堆满了杂物,这说明什么问题?”

“要么孩子已经长大了,要么,他已经翘了辫子。”

“聪明啊!要是我师傅还活着,他一定会高兴收你做徒弟的。以后别人要叫你呆子,千万别答应。”父亲用赞许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接着道:

“我坐下来替他们摸骨看相之前,对于这户人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后来,我去外面解手,无意中看到他们家的茅坑用土填平了,但茅坑四周围着的篱笆还没有来得及拆除。好好的茅坑,为什么要填掉呢?我有些疑心,如果他们家的孩子真的死了,多半就是掉在茅坑里淹死的。所以说,事情的真相,其实就在眼前。只要留心观察,你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秘密。”

“那你又是怎么算出那孩子是前年死的?”

“噢,这个也很简单。他们家堂屋的墙上,并排张贴着三张年画。第一张是观音送子图,第二张画的是孩子戴着红肚兜,跨着一尾红鲤鱼,第三张是孩子在柳林边放风筝。你注意到了没有?(我摇了摇头)这户人家每年都贴画张,但贴到前年,忽然就停了,这难道不奇怪吗?这也许表明,孩子去年已经不在了。当然,这只是猜测,我心里也不十分肯定。”

“万一你说错了怎么办?”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如果我猜错了,我就会一口咬定说,那孩子从命相来看,应该是前年离世,由于种种原因,时间被提前或推迟了。这方面的说辞,对于受过专门训练的算命先生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父亲再次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补充道:“现在是新社会,算命这一行没有什么前途。你用不着学这个。但学会观察,预作判断,将来对你大有用处。”

有一件事,这里也许应当顺便提一下。

当我们经过便通庵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一连两次回过头去张望。尤其是第二次,他站在池塘边,呆呆地望着这处古庙,渐渐地就出了神,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悲戚。我去拉他的袖子,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池塘边雪白的芦花丛中,有一艘倒扣的小木船。那是采菱角或夹塘泥用的小划子,尖削,破旧。船上栖息着两只白鹭,一大一小。它们悠闲地踱着步子,似乎也在朝我们这边张望。寺庙的屋顶有一半已经坍塌,上面落满了树叶。绚丽的云朵,在树林的背后堆积着,一轮红日缓缓西沉,正在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