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5/23页)

当天晚上,我和父亲就着一盘韭菜炒鸡蛋,吃着香喷喷的糯米饭,再次把话题扯到了算命这件事情上来。在野田里,父亲曾亲口给人家许诺说,两年之内老夫妻俩就能抱上孙子,可万一到时候生不出孩子来,“人家会不会上门来找你算账?”

我向父亲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莞尔一笑,有点心不在焉地对我说:“既然那夫妇是生过孩子的,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吧?孩子突然亡故,夫妻俩想必伤心欲绝,度日如年。而摆脱悲伤的唯一方法,就是立刻再生一个孩子。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可生孩子这样的事,急不得。往往越是急火攻心,越是事与愿违。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只要他们心情平复,迟早还是会生的,不用担心。”

“万一呢,比如说万一生下来的是个女孩,那可怎么办?”

我有点胡搅蛮缠,丝毫没有觉察出父亲其实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另一件事且心绪烦乱。我看见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心里也暗暗吃了一惊。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让人提心吊胆的话——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曾反复咀嚼,体味再三。直到现在,当我回忆起父亲说话时忧悒的面容,仍然能够感觉到一阵阵心悸和自责。

“两年时间,在你看来,也许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对不对?可对我来说,它实在是长得没边。我用不着为两年后的事情操心。”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他不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自言自语。

随后,父亲回过神来,起身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糯米饭,嘱咐我给婶子家送去,让礼平和金花他们也尝尝新。

背起包,跟我跑

一天傍晚,天刚擦黑,村子里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高定邦、高定国兄弟,嘴里各衔着一枚铁皮哨子,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召集“青年突击营”的队员,让他们到祠堂前的大晒场列队待命。营长高定邦背着一个军用挎包,脖子上搭着白毛巾,蹿到了红头聋子家的院门口,说了句:“快,打背包,跟我跑!”朱金顺的儿子朱虎平赶紧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扔下饭碗就往大晒场去了。高定邦又来到小木匠家,没进门,远远地喊了一声:“背起包,跟我跑!祠堂门前集合。”小木匠赵宝明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裹,拿着一把雪亮的手电筒,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晒场排队了。高定邦来到了更生家。他隔着池塘喊了一嗓子,更生的妈妈老鸭子手里擎着一盏油灯,从窗口露出脸来,“更生不在家,兴许是被老菩萨找去砸象棋了。”于是,高定邦向村东一阵猛跑,很快就来到了唐文宽家门口,“哔哔哔”地吹起了哨子。

过不多久,只见一个黑影从天井里出来。高定邦也没顾上多想,冲着那人喊了一句:“走,打背包,跟我跑!”

没想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更生,也不是唐文宽,而是他老婆王曼卿。

曼卿一边系着腋下的扣子,一边扭动着她那风骚柔软的腰肢,趿拉着鞋子,人还没到跟前,一阵浓浓的异香早已把高营长熏得筋酥骨软了。王曼卿笑吟吟地斜靠在门框上,扬起脸,柔声细气地对定邦道:“跟你跑?跑哪儿去?”

高营长毕竟在部队呆过多年,他略微定了定神,使劲地晃了一下脑袋,以便让自己恢复清醒,同时挺直了腰板,对王曼卿说:“我是来找更生的。”

说来奇怪,当这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早已变成了软塌塌的喃喃低语,且带着一种讨好似的暧昧。王曼卿说,更生今天没来家下棋,老唐这会儿也去了江都的二姨家。随后,她扑闪着让人销魂蚀魄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对一身正气的高营长轻声道:

“要不,我跟你去?”

高定邦这时已经舌头僵硬,不怎么会说话了。他说,这个。这个。这个。曼卿上前一步,不经意中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嗲声嗲气地说道:“什么这个那个,能不能给句痛快话,你要,还是不要?”可高营长那会早已魂不附体,仍在这个那个地低声嘟囔,最后王曼卿也急了,一伸手,捉住了定邦的袖子,把他往门里顺势一拽,顺手将门一关,就此缴了他的械。

那天晚上,高定邦在王曼卿屋里一直待到次日凌晨才出来。同彬的妈妈新珍早晨起来刮锅底灰,偶然撞见了他,一时间,彼此都有些不太自在。

高营长的弟弟高定国和梅芳两个人在祠堂门前集合齐了人马,就是不见高定邦露面,左等右等,就到了半夜。最后,梅芳只能临时取消原本的拉练计划,将队伍解散,让他们各自回家。

这件事,是第二天上午同彬一五一十告诉我的。同彬这个人,说话爱夸张,见到风就是雨,口若悬河,打小练就了撒谎不打底稿的过硬本领。据同彬讲,祖父赵锡光曾教训他说,如果说个小谎没有人相信的话,你撒个大谎,人家就信了。不过,我总觉得,即便赵锡光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同彬也怕是错解了赵先生的原意。

同彬将那晚高营长与王曼卿的故事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一遍(就像他亲见一般),末了这样总结道:

“妈的,什么打背包,跟我跑!狗屁!到最后,人人都他娘的跟着王曼卿跑!”

正因为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反而有点不敢相信。昨晚的那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仍然是一个疑问。

王曼卿与村里的男人之间的各种故事,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我父亲有一次在码头上与老福奶奶开玩笑,说到村子里哪些人与王曼卿有勾连,父亲的一番表白很能说明问题:

“我只晓得,我和她绝对没有任何瓜葛。其他人,是个男的,都不好说。”

我知道,父亲对高定邦兄弟俩都抱有很深的戒备之心。但我的看法与他有很大的不同。有时,我躺在阁楼上,在睡梦中被村里“哔哔”的铁哨声惊醒,总要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朝东的窗户,向外张望。每当这个时候,楼下总会传来父亲的呵斥声:

“少管闲事,睡你的觉!”

于是,我只得重新钻到被窝里,面对这浓稠而静谧的漫漫长夜,久久难以入眠。在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之中,我总是一遍遍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还要过多少年,自己才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成为“青年突击营”的一员,从而获得在野外露营宿夜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