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7/23页)
不过,那时的高定邦,暂时还没有精力去水牛巷索要缝纫机,他的烦心事多着呢!
像往年一样,秋天的粮食收上来,颗粒归仓,交完公粮之后,郝乡长将平均亩产和总产量拟了一个数字,报到了县上。满以为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去公社的卫生院拔掉“浮在嘴里”的三颗门牙。怎么也没想到,县里忽然派来了一个工作组,要来各村紧急抽查过冬的存粮状况。郝乡长只得把高定邦叫到了公社的卫生院,托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对下属诉苦道:“这公粮一交,余粮分到各家各户,还不到年关,有的人家已经断炊了。我到哪里去找粮食,让他们过目?哎,我怎么觉得嘴里的每一颗牙齿,都是他妈的松的?”
高定邦见状赶紧安慰郝乡长说:“你就把检查团派到我们大队来吧。一切由我负责。你在医院安心拔牙。”
高定邦回到村里,召集定国和梅芳他们几个,连夜开会。快到天亮时,定国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议说,干脆用芦柴卷在祠堂门口打上四个稻墩子。
“可稻墩子里装什么呀?”
“板凳,桌子,什么都可以。”定国说。
“还有水桶,粪桶,有什么装什么呗,我们又不会变戏法!”梅芳说。
高定邦睡眼惺忪地瞅着他的弟弟和弟妹,“万一人家要打开稻墩子查验怎么办?”
定国说:“现在我们只能假设他们不查验。除此之外,屌办法!”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三天后,检查组一行六人,早早来到了村里。高定邦杀了一只鸡,宰了一只隔夜逮到的野兔,好酒好饭招待。从中午一直吃到天快黑,检查组这才来到了大晒场边,远远地朝那几个稻墩子瞥了一眼,组长就腆着肚子,打着饱嗝,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由两人架着,跌跌撞撞地回公社住宿去了。
粮食检查组刚走,县里又派下来另一个督导组。他们是来检查冬肥的囤积与堆放的。郝乡长因在卫生院拔牙引发了感染,牙龈化脓,不得不转去镇江的医院治疗。临走前,他把接待督导组的任务再次下派给儒里赵村的高定邦。
那时已快要入冬,路上的杂草叫寒霜一打,已经枯了。这时候发动社员们去积肥,显然不太现实。定国说,还是老办法,把粮墩子拆了,用芦柴卷在村头搭上十几个肥堆,在外面糊上一层塘泥,“让他们过过眼罢了。”
“他们要是掘开肥堆,查查查,查验呢?”定邦冷得直打哆嗦,笑眯眯地看着他足智多谋的弟弟。
“我们现在只能假设他们不查验。除此之外,屌办法。”高定国说。
而梅芳想出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其实,根本就用不着那么费事。老菩萨唐文宽他们家东边是一片桑树林,对不对?桑树林里本来就有十七八个坟包,对不对?我们让人从池塘夹上一些污泥,往那十多个坟包上一糊,就算完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几天后,督导组一行五人,早早就来到村子里。定邦杀了一只鹅,让渔佬柏生从燕塘打上五六尾“翘嘴白”,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吃喝。问题是,督导组的人可不像上回粮食检查组那么好对付。领头的胡组长是苏北泗洪人,酒量大得惊人。高定邦、高定国兄弟早已醉眼蒙眬,不辨东西了,胡组长还没过瘾呢!他拿起桌上的空酒瓶看了看,笑道:“酒是好酒,只是没劲。”
梅芳一看要坏事,赶紧飞奔到小木匠家,把他家最能喝酒的大哥赵宝亮拖了来。他们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最后,赵宝亮哼哼唧唧地唱着歌,脚底打着旋子,被他父亲和弟弟架回去了。胡组长这才站起身来,放了一个响屁,由梅芳带路,一伙人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去村东的桑树林检查肥堆去了。
那时节正刮西北风。天上寒星点点,地上荒草凄凄。数不清的老鸹黑压压地在桑树林里盘旋,“呀呀”地叫着,四下里一派肃杀阴森。老胡跟着梅芳,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桑树林边,刚刚站稳,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黄鼠狼来,把他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胡组长定了定神,一只手顺势就搭在了梅芳的肩上,“鬼东西!真是怪吓人的噢!你妈,你要不告诉我这林子里是肥堆,我还只当是来到了乱坟岗呢。要说你们村的肥堆,跟死人的坟一个屌样!哎,我说梅主任,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前边那道山梁上,是不是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梅芳抬头朝远处一看,果然有一个黑影站在磨笄山的山脊上,在微微的星光下显得又高又远。梅芳虽然不相信人世间有鬼,但这时候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正在踌躇之间,那个人影倏忽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胡组长悄悄地捏了捏梅芳的手,在她耳边问道:“梅主任,你会打升级不会?会噢?那好,走走走,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打牌。”
妈妈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相信诸位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随着情节的逐步展开,心里也许会出现这样一个疑团:你已经给我们讲了不少的故事,各类人物也都纷纷登场,可是为什么我们一次也没有见你正面提到过自己的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然,人人都会有一个母亲。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之所以一直小心地避免谈论她,绝不是故意卖关子。我知道,作为一个作家,他能拥有的最好的品质就是诚实。我应当坦率地承认,我不愿意提及我的母亲。个人的痛苦乃至于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羞耻感,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确实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谈论她。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而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在说起我母亲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闪烁其词。各种戏谑、推诿甚至相互矛盾的说法,不仅无助于揭示事实背后的真相,相反,这些说法将那个真相层层包裹起来,越包越紧。不过,我意识到,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我在这里都应该尽量忠实地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记录下来,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仲春的午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来到村东的唐文宽家听他说书。那天他所讲的故事是《水浒传》,还是《聊斋志异》,抑或是《小五义》,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故事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打起了瞌睡,伏在天井的一张小矮桌上睡了过去。不用说,我很快就做起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