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6/27页)
本来是一句打圆场的俏皮话,没想到两个人都当了真。
宝亮和宝明兄弟两个,存心起哄看热闹,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比赛规则很快就定出来了:两人每从河床下挑上一担土,就从新珍手里拿一只竹筹,以两个小时为限,竹筹多者为胜。
银娣倒是多了个心眼,她悄悄地把赵德正拽到一边,“梅芳那人,有一把蛮力气!不要说在我们村,就是在全公社,也是数数的。你们家那口子,身子骨那么单薄,伤风还没好利落,哪是人家的对手?明摆着让人看笑话。你赶紧劝劝,不要由着他们去胡闹。”
德正笑道:“要说我们家那口子,简直就是个野人,连阎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我怎好拦她?让她去吧。吃点亏,有个教训,也好。”
春琴和梅芳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她们惟恐土装少了,让对方瞧不起,都拼了命地往柳条筐里装土,实在装不下了,还要在筐上拍个塔尖,仿佛一心跟自己过不去。当她们两个挑着第一担土,顺着河床的长阶往上攀爬时,河岸上早已坐满了人——他们可算是找着了一个不干活的借口,一溜烟地坐在扁担上,用草帽扇着风凉,谈天说地,胡乱地喊着号子。在伙房里做饭的几个老人,也都丢下了满桌的碗筷不洗,聚到河边一探究竟。就连隔壁大队的几个小年轻,也干脆歇了工,聚拢过来看热闹。
公社派来督工的袁副书记,手里提着一只铅皮喇叭,“注意了!注意了”地喊个不停,挨个催促他们起身干活,可惜无人理睬。最后,袁副书记一把拽住了小武松,再一次问他:“见了鬼了!你们大队的干部们,怎么一个都不见?”正为春琴捏着把汗,恨不得自己上去替她教训一下宿敌的小武松,凶狠地瞪了袁副书记一眼,吼道:
“我他妈怎么知道?!”
大队干部们那会儿也都正忙着呢!
渔佬柏生对着河床的淤泥撒尿,瞥见一段旧河道中的水潭里,突然露出了 “大草笨”黑黑的脊背,尾巴一甩,倏然不见了踪影。巨大的鱼信漩涡,在浑浊的水面上一圈圈地漾开。凭着多年捕鱼的经验,柏生对闻讯赶来的德正和高家兄弟十分肯定地说:“这条草笨,怕是成了精,往少里说,也有七八斤。若是把它逮上来,比赛的奖品就有了,怎么样,干不干?”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心思搭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水潭,不约而同地脱起了衣服。等到公社的袁副书记找到这里,这伙人已经满头满眼全是污泥了。
春琴很快就落了后。
当梅芳挑完第四担土,一路小跑回到河床下,春琴的第三担土才刚刚开始装筐。银娣不动声色,悄悄地走到了正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的王曼卿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指了指正在发筹子的新珍,压低了声音嘱咐她道:
“你人不知,鬼不觉,走到新珍那儿,咬着耳朵告诉她,今年过年,我许她一只大猪蹄熬汤喝,让她卖个人情,悄悄地多给春琴几只筹子。”
王曼卿笑了笑,对银娣翻了翻白眼,道:“那我呢,你拿什么谢我?”
银娣道:“一样。也是一只猪蹄子,一言为定。”
王曼卿果然晃动着她那柔软的肥臀,摇摇摆摆地来到新珍身边。先是嫂子长、嫂子短的,套了半天近乎,这才蹲下身子,把银娣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新珍平常对王曼卿就十分厌烦。就算是在路上碰到,也从不跟她搭话。她耐着性子,与曼卿唠着不搭调的闲话,心里已经火苗乱蹿了。一听说她要让自己卖人情,做手脚,立刻就阴沉下脸来,怒道:
“既然是赌东道,那就要公平合理。青天白日在上,哪能做这般营私舞弊的勾当?我也是有儿子的人,怎能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曼卿吃她这一番数落,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强作笑脸,又道:“怕什么?不就是赌个东道嘛,本来就是个玩笑,嫂子也别太当真。”
新珍道:“这筹码在我手里,我就是法官。法官都能弄虚作假,这世上恐怕再没天理了。你舔谁屁眼,我管不着,我眼里却揉不得沙子。你现在从我这里走开,我就当没这回事,大家都留点面子。你要再敢啰嗦一句,我就喊出来,到时候不光是你,就连你那幕后的主使,脸上也不好看。窑子有窑子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章法。由不得你胡闹。”
王曼卿被新珍结结实实地抢白了一顿,脸臊得绯红,一赌气,也没去银娣那里回话,一个人抹着眼泪径自往伙房去了。银娣看见王曼卿斜着身子往伙房跑,一路上不停地抬袖拭泪,就知道她出师不利。一想到事情没弄成,反倒送了一个把柄在人手里捏着,心里又气又恨。正在心烦意乱之中,忽听得嘴里镶着一枚金牙的老鸭子突然咕哝了一句:
“梅芳怕是要输!”
银娣他们几个“呼啦”一下,就把老鸭子给围住了,“怎见得?你老人家别是看错了眼,认错了人吧?”
鸭子道:“依我看,梅芳一准要输。别看她多挑了两担土,抢了风头,你们要看她那双脚。挑着空担子下河床,脚底下已经在开始扭麻花了,这不行。你们再看看那一个,起头是多大的步子,这会儿还是多大的步子,稳稳当当,不急不慌,一看就是个翻过筋斗的人。梅芳这丫头,打小就凶蛮,从没服过谁。可这一回,她算是遇上对头了!”
老鸭子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春琴最后所获得的筹码,比梅芳多出了宝贵的两枚。
那天傍晚,春琴收工回到村里,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趁着天还没全黑,又一口气往自留地里挑了好几担粪。
而梅芳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又开始尿血了。
那尾作为奖品的大草鱼,重达九斤四两,春琴并未一人独吞。她将草鱼切下一半,又匀出一块豆腐和一把香葱,让我送给梅芳去熬汤喝。还没等我说明来意,梅芳就劈手从我手里抢过竹篮,直接扔在了门前的灰堆里。
梅芳的病经久不愈,她妈妈和娘家的一个表哥从窑头赵村赶了过来,要去春琴家“讨个说法”。他们走到巷子口,硬是被新珍和长生拦了下来。新珍道:
“自古以来,愿赌服输。这事双方自愿,那天在场的人,包括你们家定国都可以作证。人家本来就没错,能给你个什么说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嘛,输赢并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