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8/27页)

说到同彬与礼平的疏远,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丽华那件事。同彬曾多次提醒我,“你那狗日的堂哥为人险恨,又一肚子坏水。对他来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规矩’二字。我们惹不起他,倒还躲得起!”他对礼平的看法与父亲生前的预料如出一辙。

有一次,我和礼平、永胜、同彬四个人在一起打升级。我与同彬合家,永胜与礼平一伙。礼平摸了一手无分牌,说了句“造反”,就将牌往桌上一摊。同彬是个细心人,怀疑有诈,就一张一张地查验,最后发现了一张藏着的“梅花五”。同彬跳起来,骂他耍赖。礼平倒也不急,只是淡淡地道:

“这老规矩也该改一改了。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嘛!五分也可以造反!”

随后他又威胁说,如果不让他造反,他立刻起身回家睡觉。同彬眼见好不容易聚起的牌局要散,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同意礼平修改规则。可是,没过多久,同彬也摸到了一手五分牌,便摔牌造反。礼平要比同彬大气得多,他根本不屑于去查牌,只是冷冷地说:“你又不是造反派,他妈的造什么反!你们家本来就是漏网地主,根本没资格造反。赶紧把牌拿回去,我们接着打。否则的话,我们即刻散伙回家。”

贪玩的同彬权衡了一下利弊,再次决定忍气吞声。那天晚上,由于心里别扭,怎么也压不住屈辱的邪火,我和同彬输得一塌糊涂。我输掉了两张珍贵的“中华”牌烟壳,同彬那顶别着五角星的草绿色军帽,最后也戴到了礼平头上。

还有一次,我们四个人加上雪兰和堂妹金花,在一起躲猫猫。

礼平、金花和永胜先躲。他们藏在红头聋子家和老福家夹墙的甬道里,我们三个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们找了出来。轮到我们躲了,正撞上更生从唐文宽家下棋回家。他远远地朝永胜喊了两声,永胜正与礼平悄悄地商量着什么事,没顾上理他。更生就叉开大步走了过去,也不说话,照着儿子的肚子就是一脚。随后,不由分说,揪住永胜的耳朵,将他提溜回去了。

天空忽忽地打了两道闪,滚过一阵响雷。一阵风过,地上的树叶随着尘土打起了旋子,闷热的天气陡然间变得凉风习习。雪兰看了看天色,说:“好像要落雨了,不如散了。我明天一大早还要跟奶奶去皮村卖花生呢。”

可礼平不让,“两个小时之内,如果我找不到你们,等明天卖棒冰的人来了,我输你们每人一根赤豆棒冰。”

听他这一说,同彬就来劲了。他督促礼平和金花冲墙站着,高举双手,以标准的行刑枪决的姿态紧贴在墙面上,十分钟之内不准回头。为了防止他们偷看,我们故意先向东边的桑树林里跑,中途又悄悄地返回,沿着燕塘对岸的河堤,重新潜回到村中。最后,我们翻过蕉雨山房的一段倾颓的围墙,来到了死鬼赵孟舒杂草丛生的院中。

我们先在院中堆满太湖石的凉亭里躲了一会儿,后来,同彬又建议我们干脆躲到楼上去(谁都知道,那里是赵先生服毒自杀的琴房)。因为这样一来,即便兄妹俩找到了蕉雨山房,“借给他一万两千八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到楼上来。”虽说当时心里有点害怕,但见雪兰没说什么,我也不好意思反对。由于担心踩到毒蛇,我和雪兰跟着同彬,用树枝开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二楼琴房的窗下。

透过破碎的窗纸,我看见琴房里漆黑一片。有几只萤火虫,绕着梁柱间的蜘蛛网,飞来飞去。当闪电的龙爪颤抖着扑向我们的瞬间,我无意中看见,琴房的墙上挂着一幅赵孟舒先生的画像(我还是第一次对赵孟舒的长相有了清晰的概念):他身穿中式棉袄,略胖,表情威严。赵先生的面容虽说一闪而过,却在日后的许多个夜晚一直映在我的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总是用他的样子来想象鬼魂一类的形象。或者说,正因为有了这幅画像作参考,那原本是无形的鬼魂,立刻有了具体可感的样貌。

我执意要下楼。

雪兰哆哆嗦嗦,原本也是打算跟我下楼去的,但同彬一把拽住了她。

我一个人来到楼下,背靠着一根圆木廊柱,坐在门厅前长满苔藓的台阶上。伴随着不安的心跳,我竭力想把赵孟舒的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可我急于想忘掉他,只能使他的样子在我的脑子里镌刻得更为清晰。不久之后,在凉爽的夜风中,我终于感到困倦了(在不断袭来的甜蜜的睡意中,我感到那张让人害怕的脸终于变得模糊不清,心中略感安慰),就靠在柱子上打起盹来。

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我能感觉到下了一场疾雨(密密的雨点打在芭蕉叶子上的飒飒声也让我感到安宁),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后来,我又听到雪兰的奶奶在很远的地方喊她回去睡觉。因无人应答,老太太原本充满慈爱的叫喊声,终于转变为愤怒的咒骂和威胁(“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我要让你的屁股烂得能种菜!”)。不过,不管她怎么叫唤,雪兰似乎铁了心,躲在楼上一声不响。

我被雪兰奶奶的叫喊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心头不由得一紧,下意识地趴在一丛鸡冠花的背后。

我马上意识到,雪兰在楼上对她奶奶的呼喊充耳不闻,是有原因的。

我们是第二天凌晨离开那个院宅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我们经过那处爬满茑萝青藤的凉亭时,我看见圆桌边的四张石凳上,有两张铺着旧报纸。东边的天空朝霞欲燃,一条宝石般的曙光河流,浮现在树木的顶端。我不安地想到,这个清风拂面的黎明,究竟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我和同彬在磨笄山下遇到了金花。

当同彬得意地向她炫耀昨天的壮举时(“猜猜我们躲在哪儿?你和礼平昨晚一定找得很苦吧?”),金花提着满满一篮子番茄,也不搭理他,只顾笑着往前走。同彬追上她,问她有什么好笑的。金花终于决定告诉他真相:

“你们三个人都是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傻得没法说。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四个。告诉你们,昨晚你们刚走,我哥哥就拉着我,立刻回家去睡大觉去了,一分钟、一秒钟都没耽搁。昨晚你们躲在桑树地里,一定被暴雨淋成落汤鸡了吧?”

同彬就是从那时决定与礼平绝交的。

很多年后的一个初秋,同彬来南京出差,我俩在邗桥镇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喝酒。说起礼平的近况,同彬仍为那晚的事感到愤愤不平,“礼平是属于那种既能把游戏变成阴谋,也能把阴谋变成游戏的人。今天的世界,正是人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