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8/27页)
对老实人的威胁决不能置之不理。
他没有碰那笔钱,第二天就离开了句容,回到了妻子身边。
不过,同彬在句容的两年没有白待。高资莉莉的陪伴,帮助他熬过了出狱后最危险的那段年月,同时,他对装修这个行当的生财之道也早已谙熟于心。他很快就把家搬到了南京,在两位叔叔的资助下,在南京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
那已经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同彬到了南京之后,常常来邗桥看我。有一段时间,因他来得太过频密,我就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给他。往往在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他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在开头的几年中,同彬每次来,都会提到妻子和那个班主任的往事,直到多年以后,这个班主任因肝癌去世。
班主任病故的消息传到南京,妻子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同彬咬咬牙,主动提出来,陪妻子去了一趟新丰,参加班主任的遗体告别。看着玻璃棺中那张毁损的脸(由于牙齿被打落了六七颗,他的整个面部瘪塌塌的,呈现出刺目的扭曲),同彬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实际上,只要把班主任与妻子之间的所谓“温存”,理解为拉拉手,摸摸头,乃至搂搂肩膀之类的亲昵,他觉得自己并非不能原谅他。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那又怎样?反正这人已经死了。
从窗口忽然吹进来一缕清风,夹带着窗外桂花的馥郁的香气,同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鞠了三个躬,就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同彬如果白天到邗桥来,也会直接到图书馆来找我。他和沈祖英很快就混熟了。每当他口若悬河,半真半假地与祖英打趣逗乐,祖英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她称同彬为“话痨”,时常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那个话痨,这么好的脑筋,不去做学问,真是太可惜了。”相较之下,同彬对祖英的看法却让我有些吃惊:
“这人不简单。一看就是在云上翻过筋斗的角色。说来也怪,这人怎么看,都有点梅芳的影子。”
梅芳
早在一九七五年初,高定国与梅芳的婚姻就出现了明显的危机信号。随着“离婚”这个词在丈夫的叱骂声中频频出现,梅芳不得不认真地去思考这个可以预料的后果。在高定国甜黑的鼾声中,梅芳一遍遍地这样问自己:就算离婚,可怕吗?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可怕”。
也就是说,让梅芳整夜殚精竭虑、夜不成寐的,其实并不是可能的离婚,而是这样一个疑问:一直单身的大伯子高定邦,对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当她在心里成功地证明高定邦对自己多少有那么点意思的时候,她又觉得过于虚幻和异想天开。反过来说,当她痛恨高定邦在男女之事上不怎么开窍的时候,又会觉得大伯子的某一个语调、手势和眼神显得意味深长,让她心底里暗暗滋长出朦胧的希望。
她这样考虑,是有根据的。
一天晚上,她和高定邦从公社开会回来,走到十八亩的一处池塘边,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跨过一个水沟的时候,定邦伸手拽了她一把。他们跨过水沟继续往前走,大伯子的手至少有半分钟没有松开。在静谧而神秘的夜色中,在流水和蛙鸣声中,她不安地想到:如果定邦一直不松手,甚至做出进一步的试探举动,自己应该怎么办呢?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决定——搞腐化就搞腐化!哪怕天塌下来,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可大伯子的手很快就丢开了。他没事人似的抬头看了看天色,装模作样地对弟媳妇道:“天上的星星这么密,说不定明天会下雨。”
当梅芳将这个场景在脑子里想过无数遍之后,她觉得离婚没什么了不起,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谁知道呢?她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之所以会嫁给高定国,或许仅仅是为了离定邦更近一些罢了。一旦定国向她提出离婚,她会立即向高定邦敞开心扉,把自己积压多年的思念向他一吐为快。至于村子里可能会有的闲言碎语,梅芳全不放在心上。让他们嚼舌头去好了。可是,在这一年的年末,高定邦闪电般地与野田里的一个寡妇结了婚,梅芳那些早已想好的词句,只能沤在了心里,变馊,发霉。
野田里来的这个寡妇,对于兄弟俩与梅芳之间的闲话想必也有所耳闻。为了防微杜渐,过门没几天,就找来娘家兄弟,将堂屋的大门用乱砖砌死了。从此高家大院一分为二:高定邦夫妇走前院,梅芳由后院出入,两家各立门户,互不往来。
这时,梅芳只有在想起朱虎平的时候,烦乱的心才会获得暂时的平静。还好,她总算还有一个朱虎平。
她觉得在任何时候,朱虎平都不是问题——她只要朝虎平勾一勾小拇指,他就会像一条小狗一样摇头摆尾地向她跑过来,真正的障碍是他那脾气古怪的父亲朱金顺。
她找到了龙英,让她“旁敲侧击”地去试探一下红头聋子的口风。红头聋子一听龙英提起这个话头,愣了半晌,眼圈就红了。等到他终于平静下来,就往地上吐了口痰,随口说了一个谜语,让龙英去猜:
原本青枝绿叶,
如今面黄肌瘦。
不提起倒也罢了,
一提起眼泪直流。
龙英没敢把这个谜语告诉梅芳,只是用“好牛不吃回头草”一类的话,来好言规劝。可梅芳还不死心。正当她打算找时间与虎平本人直接摊牌的时候,一个名叫蒋维贞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说来奇怪,梅芳第一眼见到蒋维贞的时候(当时,她们在观前村的大晒场看电影。蒋维贞穿着一件肥大的的确良衬衣,靠在草垛上,漂亮的大眼睛,一会儿盯着银幕,一会儿偷偷地打量盘腿坐在水龙上的朱虎平),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意识到,自己的最后一块立身之基,已经在“咔咔”转动的放映机胶片声中轰然坍塌。
朱虎平和蒋维贞结婚后,梅芳终于看清楚了这样一个事实:原来,一直在暗中跟她作对的,其实并不是哪个具体的个人,而就是命运本身。缤纷的阳光,已经悄悄越过她的头顶,走在了她的前头,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之中。
一天清晨,梅芳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去新田里开渠。在深秋的浓雾中,她看不见高定邦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等到晨雾被初升的朝阳驱散,她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更生家的山墙边上聚着的一伙人——他们端着饭碗,小声议论着什么,不时传来一阵阵窃笑。梅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不过,梅芳并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反而在心底生出了隐隐的快意。那伙人的笑声越是淫荡、肮脏,她的心里就越是畅快,伴随着一种无声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