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0/27页)
赵礼平这才转过身来,对龙英皱了皱眉,生硬地问道:“你是她家什么人?”
龙英道:“哎,礼平,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龙英啊。”
礼平严肃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右手,张开手指,在龙英的眼前晃了晃,道:“我只能给你这个数。乡里乡亲的,什么事不好商量?非要如此信人挑拨,大动阵仗!你把人带回去,我下午就派人把钱送来。”
当天下午,在安葬了孙子之后,龙英从坟上回来,赵董事长派来的人已经在家门外等候多时了。
让龙英有点不敢相信的是,赵礼平给她送来的钱不是五万,而是五十万。饭桌上码得高高的那堆钞票,在视觉上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冲击力,龙英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惊愕,又是那个惨切。来人还向龙英传达了赵董事长的一个口信。国义死了,孩子才两岁,将来的生活没有着落。董事长有意为国义的妻子安排一个工作。因她腿脚不便,就安排在集团的办公室,过了年,就可以去上班了。
已经到手的这五十万块钱,加上从天而降的这一喜讯,让牛皋和龙英激动得一夜没合眼。牛皋说:“今天早上,我听见门前槐树上的喜鹊一直喳喳地叫个不停,心里就知道有好事,没想到应在这里了。”
到了来年的正月初五,龙英和老牛皋就商量着要办几桌像样的酒席,来答谢全村人的两肋插刀。那时,小满的身体也已康复,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牛皋说:“赵董事长给小满的儿媳安排了工作,按理也该请请他的。”
龙英说:“只是他那么大的一个人物,不知道肯不肯踏进我家这破门槛?”
牛皋道:“你托人把他个信,来不来,随他。”
龙英托高定国给礼平打了电话。赵礼平倒是爽快,不仅满口答应,还让司机提前给他们送来了两箱“梦之蓝”白酒。龙英虽然不识字,可年前闹事那天,赵礼平“信人挑拨,大动阵仗”那句话还是让她颇费思量。她对牛皋说:
“梅芳是挑头闹事的。赵董事长能不记恨?办酒那天,若是梅芳与赵董事长在酒席上撞见了,脸上一定不好看,怎么办?”
牛皋道:“是呢。梅芳这个人,如今越活越糊涂。成天拉着个脸,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她三百吊。这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不如隔一天,我们拿办酒席剩下的菜回锅热一热,专请她一个人来,也不亏待她。”
龙英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到了正月初八那一天,龙英大宴宾客,独独漏掉了梅芳一人。
一九九三年夏天,梅芳收养的观前村那个孤儿新生,考取了北京语言学院(后更名为中国语言文化大学),毕业后与一个马来西亚的华侨留学生结了婚,后来举家迁往新加坡。新生夫妇一直想把梅芳接去南洋共同生活,梅芳没有同意。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村庄拆迁后,她在朱方镇的环卫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每天天不亮就套上橙红色的马甲,扛着扫帚,去街上扫马路。
沈祖英
土鳖、花大姐、臭大姐、百脚、金天牛、斑点天牛、壁虎、蜥蜴、螳螂、蝈蝈、蟋蟀、潮湿虫、鼻涕虫、放屁虫、蜜蜂、马蜂、灰蛾、蟑螂、毛毛虫、蚂蚱、独角牛、蝇虎、蜘蛛、蝎子……
有多少种虫子,沈祖英就会发出多少种恐怖的叫喊声。
每年仲春至冬初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数不清的小虫会从门缝钻到图书馆里来,有时候也会顺着爬墙虎直接进入二楼的书库。每当祖英发出凄厉而夸张的尖叫时,我就知道,她如果不是看见了虫子,那也一定是发现了虫子的尸体。久而久之,我往往能够通过她尖叫声的高、低、缓、急,大致判断出这些小动物的种类和大小。
不过,这事也不能一概而论。
有时候,她发现了壁虎、蜈蚣,甚至烙铁头一类丑陋而凶猛的动物时,声音反而会小得多,甚至有些像耳语。据说,她担心自己的大喊大叫会惹怒这些动物,进而向她发起致命的攻击。通常,我一听到她的叫声,就会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寻声赶到她身边。她那惊恐万状的脸上,满是讨好、央求的温柔神情,重现少妇般的娇羞以及少女般楚楚可怜的无助。
在我与她共事的十几年里,我也曾成功地教会她去辨识一种可爱的小昆虫,帮助她摆脱对昆虫的恐惧。那是一种在我们这一带非常常见的甲虫。有人叫它跳水虫,也有人叫它磕头虫。这是一种体型漂亮的硬壳虫,身体扁瘦、油黑,爬起来动作夸张,身手敏捷,性情十分淘气。如果你想让它安静一会儿,只消把它的身体翻过来,让它仰面躺着就可以了。表面上,它温顺地躺在桌面上想心事,细长的小脚在胡乱蹬踢,实际上却在暗中运气。用不了多久,它脖子一梗,胸前的两截硬甲兀然挺立,随着“啵”的一声,身体飞速弹起一二十公分,并在空中完成转体,落下来的时候爬得更快,颇有一种“岂能奈我何”的轻蔑。
沈祖英很快就迷上了它。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在二楼的办公桌上逗它玩。有一回,我正在楼下睡中觉,忽然被祖英推醒了。她笑嘻嘻地告诉我,她刚刚捉住了一只个头很大的跳水虫,但任凭你怎么让它四脚朝天,它总是懒洋洋的,不肯弹跳。她让我上楼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着祖英来到二楼的窗前,看见那只虫子被她罩在一只玻璃茶杯里,绕着倒扣的杯沿爬得正欢。为了防止沈祖英发出尖叫,我用杯底将它按死,并撕下一块报纸,将它的尸体包好扔进纸篓里之后,这才告诉她,她刚才捉住的可不是什么跳水虫,而是一只黑翅蟑螂。祖英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昏厥过去。她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命令我即刻把纸篓中的垃圾拿到楼下去扔掉,扔得越远越好。至于那只玻璃杯,“你拿去水房洗一洗,自己留着用好了,不用还我了。”
正是因为那些昆虫和小动物的存在,在工会图书馆工作的那些年中,我和沈祖英始终维持着一种轻松、自然而亲切的关系。但我内心也十分清楚,祖英并不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即便是她在对我最好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段无形的距离。若是碰上下雨天,图书馆没什么人来,我闲极无聊,也会上楼去找她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像钟摆一样,只能在一定的刻度之内来回摆动,有太多的话题我都无法触碰。不过,就算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祖英也从来不会生气,更无疾言厉色,通常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