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1/27页)
有一天下午,我捧着一本金庸的小说,偷偷地躲在一个墙角里读得天昏地暗。沈祖英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拂拭书架上的灰尘,悄悄地走近我身边,远远朝我的书上瞄一眼,居然就知道我正在读《书剑恩仇录》。她煞有介事地教训我说:“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一个三流的作家身上,实在是可惜。”我有点赌气似的反问道:“如果连金庸这样天下闻名的大作家都是三流的,那还有什么样的作家可以被称为是一流的呢?”祖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都不看,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接住一看,居然是《奥德赛》。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我把这本《奥德赛》带回到邗桥新村的房子里,一连读了两遍,怎么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好。剩下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一个有资格推荐荷马史诗的人,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吧?
我只知道她老家在天津,父亲曾是天津一家纱厂的老板。至于说她因何流落到江南,在邗桥砖瓦厂当一名图书管理员,则不得而知。尽管她的家就在邗桥镇,奇怪的是,在我们共事的这些年中,她从未请我去他们家做客,也从未向我提及她的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同彬说,祖英应该没有结过婚(否则的话,五十多岁的人,不可能保持如此完美的身材),不知真假。我想,祖英一直刻意避免谈起她的身世,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的过往经历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想状态,本应如此之淡。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过,每个人都是海上的孤立小岛(这个比喻来自《奥德赛》),可以互相瞭望,但却无法互相替代。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也在奔自己的死亡。”从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谚中,我们可以隐约窥见她对生活的基本看法:
朝骑鸾凤到碧落
暮见桑田生白波
一九九四年冬,我偶然听说,祖英要在年底前退休,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惘然若失。年末时,我接到了龙冬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打算在来年的正月初二结婚。新娘姓夏,是皮村人。春琴对这门亲事横加阻拦,至今还不肯与他的未婚妻见面,成天躺在床上哭,“家里闹成了一锅粥”。龙冬问我能不能提前几天回乡,帮他张罗一下婚事。我向厂里请了假,提前一周返回了乡下,没来得及赶上工会为祖英安排的茶话会。
等到我从乡下回来,图书馆早已人去楼空。正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时,祖英却笑嘻嘻地来了。那是上班后的第三天,正好是元宵节。她手里拎着一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毛巾。一进门,她就嘱咐我去水房里生炉子,等水烧开了,她来下汤团。那天中午,当我们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吃着热气腾腾的汤团时,我忽然记起来,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与她在一个桌上吃饭。
沈祖英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即便她来看我这件无需解释的小事,她也一定要让它条分缕析,明明白白。她来看我,是因为一事未了——她还没有正式向我告别(“你回家去了嘛!”),而不辞而别对她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会带汤团来,是因为当天恰好是元宵节,而我单身一人,“恐怕早已忘了元宵是什么味了”。
在那个静谧的午后,祖英一直都是高高兴兴的,但“轻松”两个字,在她的言谈中被重复得太多,反而有点让人生疑。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好一会儿了。水蒸气顶着铝盖,发出“噗噗”的滋水声。她坐着没动,我也没动。阅览室里光线暗淡,就我们两个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屋外艳阳高照,缤纷的阳光把树林里尚未融化的积雪衬得晶莹剔透。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年节将尽的鞭炮声静静地传来,听上去更觉落寞和伤感。
我问她退休后打算做些什么,祖英笑着反问道:“还能做什么?”随后,她叹了口气,引用了黄庭坚的两句诗,来说明她退休后的心境。
见我半天没说话,她随即就起身告辞。
除了沈祖英之外,还很少有什么女人让我产生过如此深的依恋之感。我喜欢她干干净净的样子,喜欢她的胆小和恬静,喜欢她脸上那种充满揶揄却欲言又止的神情,喜欢她身上让人无法接近的深切的悲伤。
祖英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来到了二楼,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黄庭坚集》,很快就查到了沈祖英刚刚引用过的那首《登快阁》: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沈祖英,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一丁点消息。我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或许存在着两个沈祖英。我所见到的这一个,不过是另一个的阴影而已——那么,那个处在明亮的阳光中,果敢、轻率、稚拙、任性而充满活力的沈祖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当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时,我能记住的,就是她跟我说过的一两句话,一两个手势。楼上再也不会传来发现昆虫的尖叫;夏天的中午,每当我在躺椅上睡觉时,也不会有人在我身上盖上一件工作服;当那个发了疯的京剧演员来图书馆看书时,再也不会有人悄悄地走到我身后,用胳膊轻轻推我一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快看,你妈妈来了。”
赵礼平
堂哥礼平看上了赵丽华的妹子赵丽娟,托马老大上门说媒。马老大原是便通庵的一名尼姑,因与摸骨师吴其麓的私情败露而被迫还俗,几十年来说媒无数,可做人还是讲原则的。她平常看不惯礼平的小人得志、飞扬跋扈,就找出两条理由来,对找上门来的婶子推托说:
“做姐姐的都还待字闺中,倒是把个妹妹先嫁了出去,没这规矩。再说,那赵宝明,是个气恨大的人,因着多年前的那桩狗屁倒灶的事,见了礼平,连话都不说。老身若是上门提亲,明摆着是讨骂,你们还是另请高明。”
婶子转而又去央求新珍。新珍说:
“快别提这事。那赵宝明最守古礼。他早早地有言在先,同姓不相婚配。说的也是,两个姓赵的,又在同村,百十年前本是一家人,怎好联姻?”
最后,婶子备了重礼,去找银娣。银娣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就换了一身新衣裳,来到宝明家,卖弄嘴皮子。银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