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5/27页)
“踢一脚,算是硬伤,消了肿就好了。不妨碍将来生儿育女。”
新珍还介绍给她一个偏方:将樟木树枝放在锅里煎,将水倒在一只尿壶里,在壶口蒙上个毛巾,给小满熏一熏,“立马就能见效”。
正像高定邦所预料的那样,他信口胡编的这个故事,日后就成为了解释这桩奇闻的标准版本。事情很快就平息下来。不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唐文宽本人都一直生活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他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在梦中反复出现的画面只有两个:其一,公安干警拎着手铐,突然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上;其二,他在刑场上被五花大绑执行枪决的时候,突然想撒尿。
唐文宽有事没事总爱到大队部门前来东张西望,查看动静。只有当他看见赵德正稳稳当当地向他点头微笑时,心中的那种濒临崩溃的悸动不安才会暂时平复。他越是渴望如释重负的感觉,就越加频繁地去大队部门口踅探,就这样恶性循环,难以遏止。可他并不知道,当时的赵德正,也像他一样,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莫名的焦虑中。知情不报,或窝藏罪犯,都是天大的责任,不仅有违起码的组织原则,实际上也触犯了国家的法律。除此之外,德正的忧虑还有:既然唐文宽有龙阳之癖,你很难保证,这事过去之后,他就不会去动别的孩子的脑筋。又不能无缘无故地将他从教师的岗位上撸下来——除了唐文宽,他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位什么都能教的先生?思前想后,疑窦丛生,从此落下一块心病。平时挨着枕头就鼾声如雷的赵德正,竟然也因长期的失眠,不得不去公社的卫生院找荀大夫开安眠药。
几年后的一天,当高定国找到唐文宽,将设计捉拿赵德正的计划向他交底,并命令他配合的时候,唐文宽一口拒绝。
高定国可没工夫跟他磨嘴皮。他直截了当地对文宽道:
“我与赵德正没鸡巴仇。是公社书记郝建文想弄他。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按我说的去做,否则的话,后果你是知道的。”
高定国做了一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枪的动作,随后扬长而去。惊魂未定的唐文宽哭丧着脸去和老婆王曼卿商量。曼卿说:“这事明摆着:你不干,就是个死;干了,也是个死。你想想看,赵德正落了难,被人抓去一拷问,少不得把你牵出来。既然都是个死,我劝你别干。就是死了,也值个价。”
可唐文宽最终还是选择了与高定国合作。
听春琴说,在德正死后,唐文宽一反常态,扑在德正的坟头号啕大哭。每年清明节,他都会一个人去村东的桑树地为德正上坟。在赵德正最后的日子里,唐文宽自觉没脸去医院探望他,只有等他死后,通过清明节的祭拜,来默默地表达对死者的尊敬与愧疚。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唐文宽的同性恋身份不再是秘密。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忙着做生意,办厂子赚钱,对于一个外乡人特殊的性取向并不十分在意。应当说,即便到了那个年代,村里人对于同性恋的知识简直贫乏得可怜。就连见多识广的赵同彬,也把男人之间的性行为比喻为“拼刺刀”,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到了一九九八年,随着我们乡第一例艾滋病患者在魏家墩被查出,村里人出于对这种致命病毒的过分恐惧,错误地将同性恋与艾滋病划上了等号。唐文宽知道自己在村庄里待不下去了,就和王曼卿商量,变卖房产、转让田地,举家搬到了江都的邵伯,去投奔他的一个表弟去了。
最后送他们去江边码头的,是渔佬柏生。
唐文宽夫妇离开后,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平常总爱去找唐文宽下棋的更生,是否也有同性恋的嫌疑?
顺便说一句,更生是在孤独和屈辱中离世的。唐文宽走后,原本一直躲在暗处的更生,终于被人推到了前台,成了肮脏、变态和猥琐的象征,受尽了村人的冷遇和家人白眼。更生死后,儿子永胜独自一人将他的遗体送去殡仪馆火化,家里众多的亲戚无一到场。
斜眼
斜眼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儒里赵村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银娣在磨笄山顶的一个草棚里生下了他。为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小武松给儿子取名为“洪武”。赵锡光在燕塘边放虾网,遇见了正在秧草地里耕田的小武松,就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句:“老弟,‘洪武’这个名字,可不能随便叫啊!”
至于这个名字为什么不能随便叫,赵先生可没说。
小武松就让老婆银娣去请教读过私塾的赵宝亮。宝亮一听,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讲究名讳那一套。我看洪武就顶好。”
潘洪武到了四岁那一年,染上了一场脑膜炎。银娣抱着他四处求医。命是救回来了,却落下了一个眼睛歪斜的后遗症。至此,村里人开始叫他“斜眼”。因为他那斜眼看人时,眼白的成分居多,也有人叫他“斜白眼”。后来,斜眼自己读了书,识了字,知道洪武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年号,就自作主张地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宏武”。到了九十年代初,小斜眼当上村长以后,村民们觉得“斜眼”这个绰号有点叫不出口了,但他们也不愿意叫他“洪武”或“宏武”,干脆就直接叫他“皇帝”。
斜眼嘴上不说,心里对这个新绰号还是挺受用的。他手下的那些跟班随从,一旦要怂恿他做些出格的事,也用这个新绰号来激励他,“皇帝嘛,一言九鼎,你说了算!”
陈公泰退休之后,县里从外地调来了一个姓邵的人当乡长。此人名叫邵明堂,据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极其清正廉明的好官。到任没多久,“邵青天”的令名就开始远播乡里。邵明堂上任始伊,决意要好好整治一下人心涣散、腐败成风的干部队伍。经人指点,他打算先拿我们村的小斜眼来开刀。
乡里派出的调查小组到村里一查账,好嘛,光是每年吃喝花掉的公款,就高达十五六万。加上贪污和索贿,特别是在村庄拆迁过程中所吃的回扣,小斜眼的贪墨所得,少说也有个百十来万。奇怪的是,乡里派来人查他的账,早早放出风声要来抓他,可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小斜眼除了被宣布接受调查之外,再无下文,就连村长一职也未被正式罢免。斜眼只能这样认为:邵明堂没有立即抓他,是在等着他上门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