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7/27页)
小武松给了我一支烟。我们都没有说话。没抽几口,银娣他们已经在公共汽车站向他招手了。小武松潘乾贵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在我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黑着脸,一声没吭,走了。
我还记得,雪兰跟我离婚差不多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傍晚,她曾经到我的住处来过一次,取走她寄放在这里的一包衣物。那时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藏青色毛料短大衣(这使她的皮肤显得更为白皙),耳朵上吊着一对翠绿色的耳环(这使她看上去既放荡又羞怯,笑容变得稍稍有些陌生),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点像山野里随风飘来的晚桂的芬芳(这使她身上乡下姑娘的气质消退殆尽)。她在屋里四处嗅了嗅,问我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香?我说了一句客气话,留她一块吃晚饭,没想到雪兰爽快地答应了。我赶紧去厨房,将一盘肉丝韭黄回锅热了热,又炒了一盘水芹,还烧了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
我知道她刚带着爹妈去了一趟上海,吃饭时,就随口问了问她去上海的情形。雪兰说,别的都还好,就是他爹小武松与公公“搞不到一块去”。她公公是上海益民糖果厂的副厂长,骨子里有点瞧不起乡下的这个亲家翁。不过,这也怨不得人家。小武松公然在他们家客厅里吐痰不说,吐完了,还要习惯性地用鞋底擦一擦,烟灰更是弹得到处都是。
关于她与“小胡子”在上海的婚礼,雪兰一句都没提。
大概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雪兰盯着对面墙上的那一溜电影海报,笑着问我,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的电影,“有没有在心里偷偷地喜欢过哪一位女演员?”
我知道她在没话找话,可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对她说,我起先喜欢过扮演金环和银环的王晓棠,后来是《柳堡的故事》里的陶玉玲,最后是《杜鹃山》里的杨春霞。
“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过电影里的什么人?”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了她,就好像我真的对她的回答充满了好奇。
雪兰说,她可不像我那么花心,从小到大,她只迷恋庞学勤。庞学勤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至于他到底演过哪些电影,我一时倒也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雪兰忽然停下筷子,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说,在她的少女时代,在乡下,她的心里一直珍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想不想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换句话说,如果她曾长年累月默默地思慕着一个人,连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首先想到的这个人,当然是同彬。
雪兰摇了摇头。
我接下来提到了脸上微有麻点却不乏英武之气的复员军人高定邦,提到了那个戴着眼镜、文静秀气、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偷偷打量别人的小白脸高定国,提到了耳朵上成天夹着一支短铅笔、说话幽默刻薄的赵宝明。
雪兰从我手中拿过烟头,抽了一口,轻轻吐了一口气,道:
“你想歪了。”
就在起身去灶下盛饭的时候,雪兰突然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朱虎平
现在,我们不妨让时间倒流,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
那天晚上,我和雪兰、永胜、同彬还有礼平兄妹在村里躲猫猫。快到半夜时,一阵闷雷滚过,大风骤起,天气陡然变得清凉。雪兰说,要下雨了,不如散伙回家,她第二天一早还要跟奶奶去皮村卖韭菜呢。可礼平不同意。他说,时候还早。虽说永胜被他爹拽走了,还有他和金花。如果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内找不到我们,就输给我们一人一根赤豆冰棍。雪兰让他发誓,礼平就发了毒誓。我、雪兰和同彬躲到一边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去村西赵孟舒先生吃砒霜的那个蕉雨山房里去藏身。雪兰和同彬躲在楼上,我一个人坐在楼下的台阶前。
很快就下起雨来。
我听见雪兰的奶奶在村中焦急地呼喊她孙女的名字,可雪兰没法应答。据说,同彬那时候正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闪电过后,他们俩被眼前出现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在蕉雨山房西南角的那个凉亭里,突然多出了两个人影。
同彬和雪兰蹑手蹑脚,弓着腰,从楼上下来,一左一右地蹲在我边上。两个人都确信看见了赵孟舒的鬼魂。我心里也有点害怕,可还是没忘了问他们:如果两个人中的一个是赵孟舒的鬼魂,那另一个又是谁呢?
正这样想着,电闪雷鸣中,我们总算看清了。他妈的!在凉亭里面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赵孟舒的鬼魂,而是朱虎平和梅芳!
另一个问题接着又来了:在这漆黑一团的暴风雨之夜,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十二点,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跑到蕉雨山房的凉亭里来做什么?
“一定是在搞腐化!”同彬一脸严肃地叮嘱我们说,“千万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躲在这里。否则,他们的奸情一旦败露,狗急跳墙,是要杀人灭口的。”
雪兰小声嘀咕说:“照我看,他们倒也不像是在搞腐化。两人隔得八丈远,好像谁也不愿搭理谁。”
同彬鄙夷地看了雪兰一眼,道:“着什么急啊?我敢打赌,用不了五六分钟,他们俩人就会抱在一起,亲嘴,摸奶,脱裤子。”
我们几个趴在一丛芭蕉的后面,忍受着蚊虫的叮咬,连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期待中激动人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虎平和梅芳两个人,隔着凉亭里的石桌,东西对坐。石桌上除了一只白铁手电筒之外,别无他物。朱虎平两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正在滔滔不绝地跟梅芳说着什么。当梅芳跟他说话时,虎平的身体会微微前倾。有时,他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看天色。梅芳呢?她正在把披在肩头的长发重新盘在脑后,并不时腾出手来,拍打着腿上的蚊子。看得出,她不怎么在意虎平跟她说什么,可她一直在笑。
蟋蟀和青蛙早已停止了鸣叫,满院的萤火虫此刻也已经看不见了。雨点打在荆棘丛中,打在芭蕉宽宽的叶面上,打在屋顶的碎瓦上,打在庭院的石阶上,满耳都是沙沙的雨声。当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在天空绽放火树般的裂纹时,我们才能看见梅芳的那张脸,看见她那光裸的手臂。
雪兰忽然说:“要是能够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