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9/27页)
我曾听老福说过,朱虎平的娘还活着的时候,与窑头赵的梅家就结了娃娃亲。每年春节,梅芳都会跟着母亲到虎平家来走亲戚。到了春夏之交的农忙时节,虎平也时常被他娘赶去窑头赵村,帮着梅家耕田、插秧、收麦子。自打虎平的母亲去世后,两家的来往就慢慢地疏淡了。后来,梅芳因为当了干部,与高定邦兄弟的来往多了起来,一来二去,就与高定国成了亲。
朱虎平是个痴心孩子,他因心里惦记着梅芳,倒也没觉得单身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只是苦了他爹朱金顺。
当然,为朱虎平的单身而成天忧心如焚的,还不光是朱金顺。梅芳也渐渐感到了一丝难言的苦涩。每当她看见红头聋子满含怨恨地从身边走过,心中的委屈可想而知。两人平常在村子里见面,也总有些不自在。她有心要好好劝劝朱虎平,想来想去,就在灯下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最高指示,恳求虎平忘掉自己,开始崭新的人生。
虎平给梅芳回了信。不过,第一个拆阅此信的人并不是梅芳,却是会计高定国。高定国在对朱虎平恨得咬牙切齿的同时,也对妻子写给虎平的那封信,产生了很不健康的遐想。想象乃至虚构信件的内容,成了他夜不能寐、妒火中烧时的唯一消遣。一九七〇年夏天,高定国突然带人抄了虎平的家。他没能找到妻子写给虎平的那封信,却意外地起获了两床古琴和一张金丝楠木的琴案。他一时恼羞成怒,不顾朱金顺的拼命阻拦,不顾闻讯赶来的赵锡光如丧考妣的苦苦哀求,将那些“封资修”浇上柴油,付之一炬。
一天深夜,雪兰从灶间的竹床上一觉醒来,听见母亲银娣正用很小的声音与父亲在隔壁说话。银娣说:
“要说虎平这辈子,可算是被梅芳那货害惨了。那么俊朗的一个小伙子,这么熬下去,真要打上一辈子光棍,就太可惜了。”
父亲笑着说:“你要看他可怜,不如自己送上门去让他解解馋。我度量大。”
银娣怒道:“放你娘的屁!姓潘的,好好说话行不行?”
父亲道:“要我说呢,这屎盆子也不能扣到梅芳一人头上。红头聋子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么些个丫头,歪瓜裂枣的,一个比一个长得丑。虎平如何能看得上眼?这小子,心气高,凡事就爱掐个尖。若是遇上个把像我们家雪兰这个模样的,保管一箭就穿心!”
从父母的这番喁喁低语中,雪兰不难得出以下两个结论:第一,即便在母亲的眼中,朱虎平也称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美男子;第二,在父亲看来,也许只有自己的美貌,才能配得上虎平的俊朗英秀。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在她脑子里,萦绕不去的,始终是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假如自己变成了那些求亲者中的任何一位,情况究竟会有多大不同?虎平会不会有完全不同的反应?
雪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被自己的骄傲和虚荣折磨得像打摆子一样。
当然,雪兰内心十分清楚,鉴于两人的辈分和年龄,她对虎平的渴慕只能烂在肚子里。因此,在她虚构的与虎平生死相恋的种种情节中,天下大乱和世界的突然毁灭就成了必要的前提。换句话说,假如地球上的人全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年龄和辈分自然就不是什么问题。
而在更多的时候,故事总是以虎平对她粗暴的蹂躏作为结局。
一天中午,雪兰正在磨笄山上寻羊草,远远看见朱虎平头戴一顶发黑的破草帽,肩上扛着一把铁锨,高挽着裤腿,懒洋洋地出了村,径直往西去了。那是六月的一个大热天,田野的秧苗刚刚返青,烈日烤得人昏昏欲睡,四下里静谧无声,望不到一个人影。伴随着心房的狂跳,雪兰甚至能听见流水在干涸的稻田里流过时发出的“滋滋”的响声。雪兰后来告诉我,不是她存心要在后面跟着,而是心里有一个“鬼”,在不断地催促她迈开双腿,懵懵懂懂地撵上他。
朱虎平的身影,在翠绿的秧田里转悠。他一会儿挖开田埂,让沟里的清水流进稻田;一会儿又在水沟里拦起一道水坝,让不断升高的水流漫过田陇。雪兰其实并不想靠近他。在割羊草的间歇,她偶尔抬起头来朝他望一眼,知道那个人还在,她心里就会涌出一阵阵秘密的喜悦:
在这个阒寂的午后,田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地球虽然还没有毁灭,可是在这片空旷悠远的苍穹之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当朱虎平走到十八亩的一个树林边,人影一晃,忽然就不见了。惟有光溜溜的一截地平线,还有在天上堆得厚厚的白云。
雪兰绕着那片树林,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也没瞅见虎平的人影,心里就有点惘然若失。她正准备往家走的时候,却在溪沟边的一棵大榆树下再次看见了他。
噢,原来,他正躺在溪沟的草坡上睡觉呢!
雪兰丢下草篮和镰刀,下到沟里,慢慢走到虎平的身边,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树荫下,伸手就去推了推他的胳膊。虎平还在梦中。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扫了雪兰一眼,皱了皱眉,又接着睡,很快就打起鼾来。雪兰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又去捏他的鼻子。这一次,虎平倒是醒了,鼻子里吭了一声,一骨碌翻身坐起: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鬼丫头,搅我一梦。”
雪兰道:“朱虎平,你睡觉还张着嘴,就不怕树上的杨瘌子掉你嘴里啊?”
虎平笑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朱虎平’这三个字是你该叫的吗?”
雪兰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呀?”
“叔叔可以叫,舅舅也可以叫。哎,我说你不好好去寻草,一路悄没留声地跟着我干什么?”
雪兰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虎平嘴上不说,心里全知道。
雪兰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道:“朱虎平,你狗日的也别神气!我手里拿着你一个天大的把柄,你知道吗?”
朱虎平略微愣了一下,扭过头来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什么把柄?说说看。”
雪兰道:“那天夜里你和梅芳躲在蕉雨山房的凉亭里,鬼鬼祟祟,捣什么鬼?我要是把这事捅给高定国,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这一嚷,虎平反倒笑了,露出一口庞学勤般雪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