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14/15页)
这是小说中唯一一个春琴没让我删我自己主动删去的段落。
不久前的一天,我打出租车去青龙山采石场搬运行李(我寄放在传达室的行李中,有我最为看重的珍宝——你知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全部书信)。在出租车上,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著名的作家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他颇为轻佻地对记者说,在中国,作家拥有完全的创作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在说瞎话,气不打一处来。假如他像我一样,也找一个春琴这样的人做老婆,他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完全的创作自由”了。面对春琴这样一个“暴君”,能有什么自由可言?即便她没让你删,你一旦想到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恐怕早就把那些会惹她生气的字句删得一个不剩了。
可问题在于,我把高定国与春琴之间的纠葛删掉后,高定国这个小说中最大的反面人物,到了最后,反而更像是一个正面人物了。唉,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它去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讲不得什么是非!
不过,请各位千万不要误会。尽管春琴强迫我修改自己的小说,尽管她在成为我法律上的妻子之后,立即故态复萌,蛮横霸道,试图将我重新纳入她的羽翼之下,尽管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可我对我们在便通庵的生活,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我深信,我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人的爱情和婚姻相比,丝毫没有逊色的地方。我有时觉得她是我婶子,有时候又恍惚觉得她是我姐姐,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愿意将她看成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写到这里,我本来可以模仿一下《一千零一夜》那个著名的结尾,写上一句“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以此结束整部小说,但我知道,我要这么写,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我们的幸福,在现实世界的铁幕面前,是脆弱而虚妄的,简直不堪一击。有时候,春琴和我在外面散步,走着走着,她的脸上就会陡然掠过一阵阴云。只要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橘黄色的挖土车,她就会疑心这辆车要去拆我们的房子。我们两个人,我和她,就会立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虑中。
危险是存在的。灾难甚至一刻也未远离我们。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想得到,我和春琴那苟延残喘的幸福,是建立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偶然性上——大规模轰轰烈烈的拆迁,仅仅是因为政府的财政出现了巨额负债,仅仅是因为我堂哥赵礼平的资金链出现了断裂,才暂时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运动,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就像一个人突然盹着了。我们所有的幸福和安宁,都拜这个停顿所赐。也许用不了多久,便通庵将会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我和春琴将会再度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
既然我们那不值一提的幸福,与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那么,我们唯一的指望只能是:赵礼平的资金链断裂得更长久一些。
12
四月六日,是个晴天,刮着东南风。我跟春琴回半塘扫墓。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春琴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庄。那里埋葬着她的祖父、父亲和哥哥。现在,她既然已经重新嫁人,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应当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在他们的坟前磕几个头。春琴拎着一个印有“莲美化工”字样的白色布兜,沿着风渠岸河道的大路,走在了前面。我渐渐就有些跟不上她。我看见她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土堆的顶端,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春琴又在另一个土坡上一寸寸地变高、变大。
最后,她停在了一处池塘边,发呆,等我。
太阳终于在废弃的砖窑背后露了脸。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颤栗着,从窑头赵村的废墟上,一点点地浮上来。顷刻间,天地为之一新。不远处的那片山岗上,在当年大队蘑菇房的位置,停着一辆报废的挖掘机。我隐隐记得,那处池塘位于两条道路的交汇点,正是当年我和父亲去半塘走差时,遇见梅芳和高家兄弟的地方。在一种似曾相识的寂静中,我似乎仍能听到当年送喜报的锣鼓声。
西厢门和东厢门也早已片瓦不存,只是那道灰灰的山墩(中间有一个供人通行的方方的大洞)还在。山墩东面的小河还在。一边有栏杆的小石桥还在。当年,我和父亲看见狐狸的那个乱坟岗上,矗立着一个“韩泰轮胎”的广告牌,背后是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巨大苗圃。一辆满载树苗的小卡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苗圃的大门。
这是我第二次去半塘。
我记得,早在四十三年前,父亲带我去半塘走差时,曾不无夸耀地对我说,到了仲春时节,等到村子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红柳、芦苇和菖蒲都在水沼中返了青,成群的江鸥和苍鹭从江边结队而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我想,假如父亲有机会再到半塘来看一看,他一定会为当初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没有满村的桃杏。没有遍地的红柳和菖蒲。没有成群结队的江鸥和白鹭。
一条正在建造中的高等级公路,把半塘隔成了南北两个部分。南边紧挨着马路的,是修葺一新的半塘寺。它被建造在一片宽阔的水面之上。水塘对面是一大片有着蓝色屋顶的工业园区。再往南,可以看见居民小区的一排排楼群,隐没在一大团黄色的脏雾中。而在这条公路的北侧,也就是原来半塘村所在的位置,已经被规划成一个半月形的墓园。
清明节刚过,墓园里到处都是扫墓人遗落的黄色菊瓣。一团团的纸灰在风中打着转。一个身穿皮夹克的中年人,一边在墓前烧纸,一边在用手机打电话。我们在那片墓园中转了半天之后,春琴才猛然想起来,她家人的坟墓,很可能不在这片墓园中——当年,半塘村拆迁时,村里派人来通知她回去迁坟,她正在医院里打点滴。尽管如此,春琴还是执意要把这里的每一处墓碑都看个遍,满心希望“说不定在哪个角落里”,就能突然看见她家人的名字。
很快,春琴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了。她转过身来,惊恐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那棵长在墓地中的老槐树,原先长在她家的院子里。借由这颗老槐树,我大致可以推断出他们家正房、厢房以及院落的大致方位和朝向。春琴当年在堂屋里手摇纺车的那个地方,如今耸立着一个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边赫然写着“李阿全之墓”五个金灿灿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