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12/15页)
冬至这一天,肆虐的西北风在傍晚时分忽然停了。天空阴沉沉的,弥漫着一股昏黄的雾气,越发地寒气逼人。春琴担心晚上下雪,让我抱了一大捆麦秸秆去池塘边的菜地里,把越冬的青菜、菠菜和韭菜都盖得严严实实。她自己刨开地窖,挖出了两棵大白菜。她说要是晚上下了雪,地窖的土就冻住了。
吃过晚饭,春琴早早就在床上躺下睡了。我半靠在床头,借着油灯微弱的火苗看书。快到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春琴在被窝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还没有睡着。随后,她轻轻地踢了我一脚。我没理她。过不多久,她头缩在被子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大概也快要死了。”
我只得把书从眼前移开,问她到底怎么了。
春琴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望着我说,她觉得胸前有一个硬块,像枣核那么大。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放下书,爬到了她那一头。我隔着衣服帮她摸了摸,没觉得有什么硬块,就安慰她说:
“自从夏桂秋得了乳腺癌之后,你就一直疑神疑鬼的。多半没什么事,就算有硬块,也不一定就是癌症。”
可春琴说,不是左边这一个,是右边那一个。我又帮她摸了摸右边的乳房。我的手指不经意中碰到了她的乳头。
我说没有。她坚持说有。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我就知道,所谓的“乳房里有硬块”,不过是一个借口。我尝试着把手从她内衣下伸进去。她的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呃逆般沉重的呻吟。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让我先去把灯吹了。我没有理她。在一阵轻微的眩晕过去之后,我对春琴说,就让灯亮着好了。我想好好看看她。
她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胸前,轻声说,她今天早晨梳头时,发现自己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有什么好看的?”
“没关系。”我笑道,“猛一看,头发还是黑的。”
“最近越发胖得不成样子,”春琴道,“一身的赘肉,连腰都没了,丑死了。”
“胖一点其实也挺好看的。有的人就喜欢大胖子。”
“不行了,老了。哪儿哪儿都皱了,松了,塌了。”
“一点都不老。同彬说,你看上去就像四十出头。”
“肚皮都叠了好几层,就像是抱着个球。就算你不嫌弃,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我笑着安慰她:“没准我就喜欢那样的。”
春琴忽然一把掀开头上的被子,恼怒地瞪了我一眼,骂道:
“你变态啊!”
她的身体仍然像姑娘一样敏感。在微暗的灯光下,她白皙而松弛的肌肤,微凉而光滑,两腿间黝黑的毛丛依然湿润。她那像山丘般耸起的耻骨坚硬如铁。她的乳房软软地耷拉下来,垂向腹部脂肪重叠的皱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带着对禁忌、罪恶乃至天谴的恐惧,无数次想象过的深邃而黑暗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每击打它一次,它都会传出磅礴而空洞的声音,仿佛是波诡云谲的命运所激荡出的苍老回响。
而少女时代的春琴,在我心中依旧铭心刻骨。
我想起十五岁时的春琴,她坐在家中的堂屋里,穿着父亲留下来的棉袄,手摇纺车,向我投来清澈而严厉的目光;我想起了十八岁时的春琴,她那时已经生下了龙冬,坐在村中祠堂前的场院里,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看见我打那经过,她就稍稍偏转了一下身体;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替她洗头时,看着她被水浸湿的花格子衬衣,看着她头上雪白的发际线,被心中涌出的一个卑琐的欲念吓得魂飞魄散;我想起在我去南京的那天,她帮我把行李搁在了汽车顶上的网兜里,从梯子上下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我的心里有些害怕。我担心,车一开,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起在老牛皋的葬礼上,那么多的人排着队,低着头,前往墓地,只有她一个人回过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等到她在几十米外的人流中看见了我,意味深长地朝我发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才转过身去。
如果说,我的一生可以比作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的话,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如果说,我那不值一提的人生,与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细微的不同的话,区别就在于,我始终握有这个秘密,并终于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条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
喘息声终于渐渐平息。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冻成了冰坨。我开玩笑地问她,假如我现在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姐姐”的话,她会不会答应?春琴不敢看我的脸,只是喃喃低语道:
“你这个人,还真的有些变态。”
我知道外面正在下雪。
借着快要燃尽的油灯的光亮,我看见南窗外的大雪纷纷坠落,无声、缓慢而坚定。它静静地落在便通庵的屋顶上、池塘边,落在新田的茶垄和果树林中,落在赵锡光坍塌的宅邸里,落在王曼卿早已荒芜的花园中。我知道,此刻飘落在荒寺里的雪,也曾落在故乡黄金般的岁月里,落在永嘉时浩浩荡荡的扬子江上,落在由山东琅琊来到江南腹地寻找栖息地的那批先民们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喷薄而出的朝阳透过积雪的窗台,照亮了床头一面熔铁般的圆镜。火焰般细碎的光影,微微颤动着,舔着床头的白墙。春琴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甚至都没来得及把“怎么就睡得这样死”这句话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拉上被褥,再次沉沉睡去。
我悄悄地下了床,穿上衣服,拉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屋子外面,望着这片静谧、空旷的雪原,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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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尊敬的读者,亲爱的朋友们,随着新春的钟声在二〇〇七年除夕之夜敲响,我的故事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在邗桥的图书馆看过百十来本书,这大概就是我全部的文学积累。您知道,我这个人知识贫乏,见解浅陋,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才华。我之所以决定写下这个故事,就像春琴所说的,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头脑中活生生的人物不会随着故乡的消失而一同湮没无闻,如此而已。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也还读得下去,我要感谢你的耐心与大度。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也只能对你说声抱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