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11/15页)
“我父亲和哥哥不明不白就死了,我总觉得是你父亲暗中施了什么法术,把他们给害了。后来,你爸爸带着你来我们家算命。我当时正在堂屋里纺线,看见你们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我就在心里想,假如我真的是这个人生的,那么他身边的这个小男孩,兴许就是我的另一个弟弟。再后来,我就嫁到了你们村。我一直把你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愿不愿意把我看成你弟弟,这是你的自由。”我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严肃地提醒春琴,“至于我事实上是不是你的亲弟弟,完全是两回事。你不能仅仅依靠几句闲言碎语,就一口断定我们是亲姐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春琴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对我的惊异和愤怒没有什么反应。
“我母亲去世前,我赶回半塘,服侍了她半个月。她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不想再提起那件往事来烦她,可我真的担心,她一死,我或许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在她眼看就要咽气的时候,我把心一横,凑近她耳边,对母亲说:‘如果我真是那个狗日的赵云仙生的,你就点点头,如果不是,你就摇摇头,什么话都别说。’
“母亲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一听我的话,立刻像触了电似的,睁得像牯牛一样。她让我把她扶起来,在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半靠在床上,又抬手指了指床头的矮柜。床头柜上有一碗清水。我喂她喝了几口。她有了点力气,喘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说:‘儿啊,妈妈跟他确实做过对不起你爹的事。凡是我做过的事,我都认。但你确实不是他生的。我心里有数。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之间没有半点瓜葛,千真万确。你爹爹、你哥哥的死,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没必要再跟你说谎。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如有半个字是假的,天打雷劈!’
“按理说,听了母亲的话,我就不应该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可我回到儒里赵村,第一眼看到你,仍觉得你就是我的亲弟弟。没办法,人心里要是存了个念头,是不容易除掉的。”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对着满灶台的菱壳,一夜没合眼。春琴吹灭了灶上的油灯之后,屋子里漆黑一团。等到那股淡淡的火油味渐渐地闻不到了,我才发现,天原来已经亮了。
几天之后,永胜请我去家里喝酒。等到餐桌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跟这位老友说起了春琴的事。永胜听了,半天不做声。我们又喝了三四杯酒,永胜又把正在看电视的芦花叫来,让她去灶下炸一盆花生米端上来,这才对我道:
“她死心塌地地认你作弟弟,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你想想,他们家原先有六口人,最后死得只剩下他们姐弟俩。前些年,春生的飞机在贵州失了事,落下她一个光杆。不要说她,换成谁,心里都会接受不了。她的苦排解不开,就会在心里造出一个弟弟来。虽说她有个儿子,说句不好听的话,还不如没有。那龙冬不务正业,整天在街上与几个小混混在一起瞎闹,犯了事,被人捉到派出所,还得春琴托人找关系去打点。再后来,龙冬吸上了毒,把家里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几个钱败得精光。夏桂秋又是那么个货色,自己生不了孩子不说,张嘴闭嘴骂她断子绝孙。春琴如果不在心里指望你,指望那个‘在南京的弟弟’,还能指望谁呢?如果她在心里不存着‘我在南京还有一个弟弟’的想法,她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这个人太惨了。自打你走了以后,我瞧她的眉头一天都没有舒展过。你跟她办不办结婚倒也无所谓,两个人能在一块,互相有个依靠,就好。”
我从永胜家出来,在经过农业银行门前的公共电话亭时,又给同彬打了个电话。聊到春琴,我跟他提起了春琴口中的那段陈年往事。听得出,在电话的那一端,同彬一直在笑,末了,他这样劝我说:
“既然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她弟弟,你干脆就顺水推舟,认她做个姐姐,岂不更好?”
我对同彬说,第一,我并不是她弟弟;第二,我心里根本就不想做她的什么弟弟。我想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同彬打断了我的话,笑着问我:“老兄,我怎么听不懂你话里的逻辑?做她弟弟,跟成为她丈夫之间矛盾吗?不矛盾,一点也不矛盾。”
10
第二年初春,龙冬从戒毒所回到了朱方镇。他在一家名为“莲美”的台资化工企业找到了一份工作。夏桂秋在镇江跟人姘居了一段日子,得了乳腺癌,仍旧燕还旧巢,回到了龙冬的身边。桂秋的手术据说很成功,康复后不久,她就和龙冬买了礼品,来新田看望春琴。桂秋仍叫我舅舅。可她在叫春琴妈妈时,春琴只是笑了笑,没有搭腔。春琴给她端来了一大碗鸡汤,一边看着她喝完,一边劝她,等养好了身子之后,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好歹生下个一男半女,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桂秋皱着眉头,一脸苦笑。
春琴不知道的是,桂秋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为了阻止雌性激素的过量分泌,顺便替她切除了卵巢。
端午节刚过,我们在池塘边种下的小麦已到了开镰收割的时节,梅芳和银娣都来帮着收麦。
夏桂秋也来了。春琴担心她的身体,只让她在灶下烧火。
十月初的一天,长生在南京病逝。据同彬后来说,人老了,受不得半点刺激。都说是风烛残年,一点不假。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好端端地围着餐桌吃晚饭,长生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村里的老牛皋。新珍随即应了一句,告诉他,老牛皋去年冬天就没了。谁知长生听了这句话,人就呆了。他把筷子放下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新珍,感叹道:“牛皋的命那么硬,居然也死了?”新珍笑道:“又说呆话。人就是活上一千年,临了不还得死?”
当天晚上,长生起夜时在厕所里跌了一跤,没等天亮就走了。
春琴已经喜欢上了我写的那些故事。每天晚上,她都要逼着我将当天写完的故事读给她听。我在写作的时候,她总爱坐在我身后的一张木椅上做针线。有时,我实在受不了背后有人的感觉,就劝她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春琴说:“你写你的。我不吵,也不闹,碍你什么事?你写不下去,卡了壳,就问问我,我来替你编编。”我也只好随她去。时间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