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9/15页)

我再次劝春琴吃点东西。她拢了拢耳旁的头发,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我被送到医院之后,并没有被救活,这阵子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眼面前的这个地方,都是死了以后看到的鬼影?”

我安慰她说,假如真像她说的那样,她现在已经死了,到了阴曹地府,应当看见德正、小武松、老鸭子、老福和我爸爸才对,“想想看,你死了,我却没死。你怎么会和我一个大活人在一起?”

春琴想了想,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刚才说,因为在医院陪我,丢了采石场的工作,我们两个住在这里,没有收入,往后喝西北风啊?钱从哪里来?”

我说,我当年开车撞死人,把房子赔出去,还剩了两三万块钱,加上买断工龄的补助金,也有五六万,这些钱,我一个子都没舍得动。如果把我这么多年的积蓄也算上,大概有个十二三万,这些钱,我们在这儿对付个四五年,是不成问题的。“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嘛。”

春琴抬头看了看屋顶和房梁,随后又道:

“便通庵,是你爹当年上吊寻死的地方。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临了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她见我没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解释道:“想想看,你爹要寻死,什么地方死不得?为何会单单挑中这么一个破庙?再说了,我们这个地方,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子都被拆得片瓦不存,为什么只有这座便通庵能够保留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我吃惊地望着她,实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春琴接着道:“别忘了,你爹是个算命先生。他在死前一定已经算出了几十年后的运数,料定了我们有朝一日会回到这座破庙里,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世上的一切事,不论大小,其实通通都在你爸爸的掌握之下。”

我见她十分认真地说了上面这番话,心中虽感到有些可笑,为了不让她生气,还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假装对她的这种异想天开信以为真。

“这样岂不更好?”我笑着对她说,“我们一家人,总算在这里团圆了。”

春琴立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道:“呸,谁跟你是一家!”

我提醒她赶紧吃饭,碗里的面都已经糊掉了。春琴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晚上我们两个怎么睡?”

我说:“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那么多讲究。明天一早,我就去街上再买一张新床。今天晚上,不妨就先对付一下。”

春琴又发了半天呆,这才拿起筷子,心事重重地开始吃面。

第二天一早,我从卧室的床上醒来。在浮薄而不安的梦境中,我一度以为自己置身于邗桥新村的公寓中。后来,我又觉得自己是在青龙山采石场的传达室里——我梦见那个接替我的老头正在一刻不停地与我说话,但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我闻着墙上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石灰和墙漆的甜味,睁开了眼睛。过了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便通庵里,躺在同彬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席梦思大床上,只是身边不见了春琴。

天色阴阴的,屋外下着小雨。床边橱柜上的一盘蚊香就快要燃尽了。我来到了屋外的井台边,在灰蒙蒙的细雨中,我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

在池塘对岸的一块空地上,春琴正在挥锄刨地。

8

春琴从集市上买来了种子,在池塘边新开出来的大片空地上,种上了菠菜、苏州青、水芹、芋头、芫荽、黄花菜。她甚至还种了一畦澳大利亚的奶油生菜。在新丰莉莉曾经嘱咐她不论如何都要栽上紫藤的木架边,春琴毫不犹豫地种了一溜丝瓜和扁豆。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冰箱。当然,也没有邻居。当手机的电池耗尽之后,我与同彬的联系也一度中断。

我们用玻璃瓶改制的油灯来照明,用树叶、茅草和劈柴来生火做饭,用池塘里的水浇地灌园,用井水煮饭泡茶。春琴在屋后挖了一个地窖,用来储存吃不完的瓜果蔬菜。我们通过光影的移动和物候的嬗递,来判断时序的变化。

其实,在我和春琴的童年时代,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的人生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在快要走到它尽头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出发之地。或者说,纷乱的时间开始了不可思议的回拨,我得以重返时间黑暗的心脏。不论是我,还是春琴,我们很快就发现,原先急速飞逝的时间,突然放慢了它的脚步。每一天都变得像一整年那么漫长。就像置身于台风的风眼之中,周遭喧嚣的世界仿佛与我们全然无关,一种绵长而迟滞的寂静,日复一日地把我们淹没。在春琴“骨头都长出苔藓”的抱怨声中,我则暗自庆幸——便通庵,或许真的是我那料事如神的父亲所留给我的神秘礼物。

我和春琴渐渐地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后,她脸色也逐渐地红润起来,身体开始了报复性地发胖。当她打喷嚏的时候,短袖衬衫的纽扣随时都有崩飞的危险。我曾多次催促她去街上再买一张床,可是春琴总是借故推托。她说,反正她一个人睡觉也害怕,不如就这样凑合下去算了。她睡东头,我睡西头。

当金灿灿的丝瓜藤开了花,当紫色的扁豆花爬满了屋前的木廊架时,盛夏在蝉鸣和暴雨中悄然结束,硬朗的西风渐渐透出了一丝凉意。在无事可干的晌午和晚上,我们就躺在床上说话。

有一天晚上,天黑得很早。我们俩躺在床上磨牙,春琴忽然对我说,只要一闭上眼睛,过去村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将来有一天,等我们两个人都死了,这片地方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没人知道,这里原先有过一座千年的村庄,村子里活过许许多多的人,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若有所动。我告诉她,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试着把这些故事写下来。春琴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只是说:“你辛辛苦苦写了半天,我又不识字,给谁看?”我说,我可以把写下来的故事读给她听。这时,春琴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