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子湾(第2/3页)
而仅仅是前一年冬天,蚬子湾里还是一片热闹。大雪把整个海滩都覆盖了,这是赶海人一年里最辛苦的季节——即便在这时候,那些采贝的人也不愿停止工作,他们仍然把采贝小船开进海湾。只要每天可以采到几公斤蚬子,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冒着严寒下海。他们的脚和手都冻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于采贝的活计有时不允许他们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冻烂了,让人看一眼就会想到那些麻风病人,变色的血一滴滴洒在甲板上……那个冬天,我记得海湾像一个巨大的广场,到处人流汹涌。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被叉伤的脚、被绞去了手指的人;还有的被绞盘伤得厉害,不得不截掉了一只手……他们就是带着这些残缺不全的肢体,重新返回海湾……如果遇上风暴,这些小船差不多没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极少有生还的希望。夏秋天里,水性好的人还可以勉强游上来……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里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滩上。他们尽可能把死者搬离海岸线远一点——这样即便是大风天里,海潮也不能将坟头推平。不过那一座座的坟尖很快就沉没在一片摇荡的荒草里了。
我不记得人们对死去的亲人会淡漠到这种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愿把死亡的悲哀带到活着的人间。但这毕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们还是不能很快将其遗忘。于是就会看到,大海滩上常常有一些满面悲伤和痛不欲生的人。他们奔向海湾,半路先要跪在荒草里,在那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辨认的坟头上哭一会儿,悲痛欲绝。一旁赶海的人看到他们,只要瞥过去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他们要继续赶路。
我很难忘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个海老大。
这人已经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着拐杖,踉踉跄跄穿过荒滩,直接奔到了蚬子湾。他的眼睛已经混浊了,看了一会儿铅灰色的烟云下面那片影影绰绰的船帆,开始大声呼喊……旁边的人都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一些人就凑近了。老人问: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么?”
旁边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实告诉:蚬子湾嘛,蚬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饭,一抓一把——铁齿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张着没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饭啊米饭啊,黏糊糊香喷喷的米饭啊,这辈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着膝盖,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滩上。他把拐杖放在了盘起的两腿上,用力摇动,拐杖柄上的龙头一转一转。这时走来一个面色焦黄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儿——她的男人在几年前死在了蚬子湾里。她倚在老人身边。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样费力地闭上、睁大,好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去感知他面前的这片海湾。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会儿,说:“海更腥了……”女人说:“爸,船冒出的油烟呛你的鼻子啦……”
老人年轻时曾经率领过最棒的一支捕鱼队。那时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帆船,却能捕到一些大鱼。打鱼的人把那些瞪着一双大眼的鱼哗哗地倒在岸边一溜苇席上……那时的吆喝啊,火把将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各种各样的人挤成了一团。一会儿就是一座鱼的山岭,它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下泛着银光。那时候他的女儿还小,不过已经成为海边上的小会计了,扎着一对羊角辫,不停地拨动算盘,引得那些买鱼的年轻人吱哇乱叫。海老大就在旁边大骂。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当年就由他做主嫁给了一个最好的渔人。他预料这个年轻人也可以成为海老大。那时候老人的身板多么硬朗,一声吆喝,天上的云彩都会震落……
世事变得多快,他如今没了牙齿,老得不成样子了,亲手选中的那个小伙子也没了。蚬子湾里鱼没了,水浊了,只剩下了一些疯狂的采贝船。他这时最挂念的是女儿早些找下一个男人,最好还是找个好渔人。
他以为大海还会变清——当这一群采贝船走开时,大鱼就会归来。他希望女儿重新找到的男人会是一个接替他的角色,像他当年一样率领一帮渔人……女儿笑出了眼泪,每次都含含混混地应答。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蚬子湾完了,这儿永远也不会再有大鱼了。
那时我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女,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不想告诉眼神不好的父亲:海边上那一溜溜架起的大铁锅里,正在开水中翻滚着的海贝个头越来越小,有的只有指甲那么大;即便这样,那些商贩还是要吵着扑上来呢。商贩们不再全是近处的,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拥来的,口音怪异;有的还操着奇怪的南方话。就是这些人顶着熏人的水蒸气,把大铁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争挤中还动起了拳头……就在老人呜呜噜噜跟女儿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壮年汉子把小船靠到了岸上——他扒开一些围拢的商贩,大概看到了这边的老人,几步就蹿下了木船,一直走过来,叫着:
“这不是您老吗?”
海老大冷眼盯了他一会儿,搓起了龙头拐杖。
壮年汉子又问:“海上如今红火了……”
海老大把拐杖立起来,狠狠地捣了一下那人的脑壳。也许他的手太重了,壮年汉子哎哟一声捂住头,往后一仰险些跌倒。他咬咬牙,向海老大身边的女儿比划了一个淫秽动作,跑走了。
老人被女儿扶着,慢腾腾地往回走去。我也随他们离开了。
太阳升上天空,海滩上一片灿烂,所有的草木都被晒得灼热。他们一步一步走着,走了一会儿又改变了方向。女儿说:“爸,我们往回走吧,往回走吧。”老人只是摇头。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弯腰拾起一些白色的东西放在掌心里看、对在鼻子上嗅。他对女儿说:“看到了吧,这都是一些碎海贝,它们是几百年前让海水推上来,让风沙磨碎的。这片海滩以前也是大海,这里就是海底哩。”女儿仰起脸瞥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大概觉得老人说的是痴话。我很想告诉她:原来的海岸线真的在这儿,在长达千百年的时间里,海退曾持续发生,如今这个过程停止了……老人咕哝说:“你看到前面那一道道沙岗了吗?每道沙岗在过去都是一道海岸,那才是当年的大海边儿。我有时坐在这些老海岸上,一坐就是一天。我不知道老海岸上有没有我这样的打鱼老头儿。我在想,我这辈子是等不到了:大海能后退一百里,也能往前一百里。我打了一辈子鱼,知道大海的火暴脾气,它火了吓死人啊。年轻的时候只想做个安分的打鱼人,没有太大的贪心,不像现在这些人,拼了命发了疯。我还从来没想把刚长成指甲大的海贝给捞上来。满海滩的腥气顶鼻子,这不是好兆头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