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子湾(第3/3页)

老人说着,像哽住了。我迎着阳光一看,发现老人的泪水在脸庞上闪着光亮。

“我的孩子,你男人……”

一句话让女儿哭起来:“你快别说了爸,别说了……”

老人摇摇头,他大概没有看见我,继续往前用拐杖戳戳点点地走。一个沙岗近了,女儿搀扶老人往上攀登。他用拐杖捣着脚底的沙土说:“你看,你低头看看这里边有多少碎贝壳子,这是大海的骨头啊,这些骨头比人的骨头还硬。几百年了它们还没烂掉。孩子啊,我多嘴啦。我要说你男人就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都怪我那时没长眼,把你害了。他打的鱼够多啦,可就是不听我劝,非要用小扣眼网不可,一网下去,大鱼小鱼都给拉上来。那么多人都拖不动他的网,他就买来牛和骡子,把它们套在网绠上……凶兆早就有啦,他不怕。说起来没人信哪,这么一个厉害的打鱼人没死在海上,死在了一头老花牛的两只角上。那天我在另一边领人拉网,从船上下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往西边一望,还不到落日的时候,可是天上的云彩像被血染红了。我的手抖了。有人在我耳边上尖叫。我扔下手里的活计就跑,沿着浪印往前跑了好几里,一抬头,看见了你男人一伙。刚刚出事,好多人围上他。他被那个老花牛的两只角顶在地上,戳进肚子。那么多人吓唬那头牛,拉它打它,它就是不把角拔出来,只一个姿势叉住你男人。他流了那么多血,还没断气。牛的两只大眼瞪得老大,一直瞪着。他也这么一直瞪着牛,临死眼也没有闭上。旁边的人慌了手脚,狠击那头牛,使了鱼叉,结果牛身上给叉得血乎淋拉,只是不倒。我迎着它大喝一声,这头血牛才噗一声倒了。”

“爸爸,爸爸,快别说了爸爸……”女儿使劲摇晃着爸爸,后来去捂他的嘴。

老人把女儿的手扳开:“孩子呀,这是报应啊,报应啊。你该记住,人哪,不能光看见海水后退了几百里,不知道这是海水在给人让路;它后退几百里,还会回头走几百里,那就不知什么年头了。反正那个年头等着咱哩,我恐怕是赶不上啦。我打了一辈子鱼,就好比庄稼人收粮食——只要是庄稼,就得等着它熟了再割。我的粮囤子不大,一家子老少够吃就得了。”

老人说到这儿再不吭声,弯下腰抓了两把沙土,搓揉了两下,重新撒到地上。他昂首望着蚬子湾的方向。

我也回头看去,见那里海雾迷蒙,什么也看不到,所有船的影子都已经模糊了,只有一片嘈杂从海风里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和父女两人一前一后从沙岗上走下。刚刚走下沙岗,我们都看到了一个头捆白布的女人跪在一个地方嚎哭。我们都知道又是一个在海上出事的人埋在了那儿。女儿不敢抬头去看,她想绕开。可是老人不知怎么特别执拗,一直迎着那个泣哭的人走过去。

到了跟前,伏在那儿的女人抬起头。她两眼红肿,两手扑打着沙滩,手指上扎了棘刺也顾不得拔。

老人坐在坟边,让女儿也坐下。

哭坟的女人由于有了两人的陪伴,立刻不哭了。她收住哭声,喉咙里还发出阵阵响动。她在用力压抑,手指着坟头说:“我的男人,我的男人……”

父女两人这样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老人让女儿搀扶着继续往前走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女人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女人停止了泣哭,也站起来。我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一条粗粗的麻布袋子。

我明白了,她还要到海边上去贩卖海贝,这条袋子是装那些刚刚从船上卸下来的海贝的。她仍然要忙自己的生活。

远处,老人和女儿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3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天快黑了。那片海湾大概不远了,它总让我魂牵梦绕,可我这会儿又怕走近它。

我害怕听见那隆隆的机帆船的声音,害怕看到美丽的海湾上空压着的那一片铅色的油烟……翻越了一道又一道沙岗,即那个老人说的古海岸——站在岗顶了,上面遍生的杂树棵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没法更清楚地看到那个海湾。后来我登上了最高的一个沙岗,这才看到了海岸线。

一瞬间我给惊呆了:这个往日拥挤不堪的蚬子湾竟如此寂寥,这儿啊,北风微微,波浪不惊,海岸上没有一个人……

我觉得奇怪,就奔下岗子,加快步子往海边赶去。

我站在了离浪印只有几米的地方——脚下有点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些凝结的黑乎乎的油块粘在了脚上……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海浪推涌上来的杂物中间,有很多黑色的原油凝块儿。我想这大概是海湾钻探石油的机器弄出来的东西,也可能是发生了油轮泄漏。

我开始仔细地端量这个海湾。一个船影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人大概都小心地绕过这片海湾,他们向东,一直向东……眼前的海已经不是蓝色,而是土黄色、黑色。这是芦青河流出的黑水、造纸厂排来的那些棕色水流汇合而成的。近海处全是密密的杂物屑末,上面漂着饮料瓶子、泡沫塑料等等。连生命力最强的海贝也终于没法生存了。再看看往日在海岸上排成一排的铁锅,现在全都摘走了,留下了黑洞洞的一处处灶坑,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仰天瞪大了的眼睛,迷茫惊恐。

沿着这一片死亡的海湾向东,从此地徒步跋涉十余里,再向南,就是那片园艺场,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园子了。这是一条凄凉陌生之路。我差不多已经完全认不得这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