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5/12页)
老爷正在无声无响地计划儿子的事情。他正读“安德烈氏”的故事,叠起的书放在大圈椅子旁的卷边木几上,“我们家也该有一个人出洋了。战家花园先走一步,我的孩子不能耽搁了。”曲予如果早上几个月、几天,听到这番话会深表赞同,甚至还会欣喜若狂。但现在就不同了。他现在有了一个无法放弃、无法割舍的什么横在心上。几天来他试着背诵一些诗章;还有,与清滆一起去园子里做活——可惜怎样都不能遗忘。面对老爷一个沉沉的决定,他一时无语。“你听到了吗?”“我,不太喜欢‘安德烈氏’。”老爷拍了一下扶手:“呔。”他慌乱中知道答非所问,立刻上前一步:“父亲,我,我是说出洋的事不急的。让我把眼前的学业修好,我会按您的吩咐去做。”老爷鼻子里一吭,挥挥手。
曲予不再像刚刚回到曲府那样,焦虑地等待一些朋友的消息。他灼热的心思只因一个小巧的女人滋生。他鼓励自己产生一些胆大妄为的想法,比如在她经常出入的门边挡住去路,然后坚决而突兀地说出一切;或者干脆修一封工整的情书,让一个仆人送到她的手中。打算颇多,最后却被自己一一否决。他发现自己眼睛充血,嘴唇上一层层脱皮,手足都有些发烫。“这样当然不行,这是可笑的。”他像对朋友说出了一个判断那样,干脆地挥了挥手。为使自己不再改变主意,就于当天下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件繁重的任务:拦住闵葵,说出一切。
闵葵傻在了那儿,先是害怕,然后是不可变更的回绝口气。但他像被预先告知了一个结局,只满怀信心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从此他再也无法安静和沉着。闵葵的胆子太小了,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帮助她,要打消她全部的疑虑和不安。“这是可能的吗?一个女仆嫁给这座百年老宅的少爷?”所有疑问都被他解答了。他告诉她这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时代,我们的全部惊慌失措都缘于那个简单的事实:从未打开眼前的窗,没能望望远处的世界——远处发生了什么?在一簇簇翻腾的高卷云后面,正有隆隆的雷声呢。一切都不再一样了,一切都不是我们在曲府中感受和看到的样子,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所以”——曲予抓紧她又小又糙的手,“我们的主意坚定下来,就会改变一切。”“一切?”“是的,一切。”
他们长时间待在一个又小又闷的屋子里,这儿就是闵葵的房间。他们挨近了,她靠在他的胸前,一下下亲吻学生装上那枚锃亮的铜扣子。他不得不把她托起来,以便让她能够亲吻到下巴以上的部分。她亲了,哭了。“怕吗?”“不,我是第一次。像做梦。”“不是做梦,再真实不过了。”“嗯。你的个子真高。”“那我就把你举起来。”“不,让我跷起脚来好了。”
就像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人那样,他大大方方与母亲讲了自己的爱慕、两人作出的决定。老太太深长的鼻中沟动了动,一时无语。他借口看望老爷,实际上是慌慌跑开了。他们再也不敢堂皇地到府中的其他地方去了。可是在小屋中待了一会儿,外面就有人喊闵葵:“该给太太上茶了。”少爷很快也被清滆叫到了父亲的屋里,老爷的打扮让他一见面就吃了一惊:一件有暗色花纹的绸布长衫,头顶是久已不戴的瓜皮帽;一杯茶早已凉了,手里是一对石头圆球。父亲盯了他一眼,不屑地移开了目光。“父亲,”对方像没有听到。他又叫了一声,父亲看也不看,只挥挥手说:“走开吧,无用的东西。”
那种轻藐会让曲予记一辈子。父亲如果仅仅是失望倒也好多了,可是他对惟一的儿子所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厌恶。曲予有些惊惧,回到自己房间里才渐渐想过来:自己并没有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只不过是恋爱了,爱上了一个人。父亲的厌弃仍然是“主人”对“下人”的那番心境,是受一个隐晦曲折的曲府逻辑驱使。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仍旧是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老爷,这样的老爷并没有因为喜欢一本新小说、喝一杯浓浓的咖啡,因为使用抽水马桶和皮革沙发之类而改变什么。现在的所有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要么屈从,要么背叛。
也就在曲予痛苦徘徊的时刻,老太太挥动了那把木槌。曲予赶去时,闵葵因大量失血已昏迷过去。她的头发被剪去了大半,躺在那儿,头上厚厚的纱布像是一团压顶的雪。他心疼得浑身颤抖,异常悲愤——在她床前沉默的一会儿,一个铁样的决心在胸间生成了。
曲予与伤口刚刚愈合的闵葵偷偷乘客轮去了海北。这次出逃安排得极为周密,事先没有走漏一点风声。这还要感谢那个与老爷交情笃深的船长,这一次他竟然援助了两个年轻人。当曲府老爷和太太发现两人一齐消失了时,惊得脸色都变了。他们暂时无从判断两个人的行踪——最初以为是去了他读书的那座城市,半年之后才从生意人口中得知两个人去了海北。
曲予在海北期间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这是因为他对大海对面的那座府第完全失去了希望。他不止一次告诉小妻子:我们再也不会回到那里了。为了谋生,他在当地一家荷兰人开的诊所里学医,其余时间帮闵葵补习文化,以便让她在不久的将来进入一所女子学堂。当时即便在海北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有像样的西医,所以荷兰人的诊所颇受欢迎。这儿特别擅长眼科,这也让曲予高兴。他曾对闵葵说:“再也没有比眼睛更重要的器官了。”几年内曲予技艺长进很快,荷兰人对他非常赏识。又是两年过去,荷兰人要回国了,他想让曲予去国内的一所医学院。闵葵鼓励了丈夫。
曲予离开了三年。他行前尽可能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进了企盼已久的那所女子学堂。三年啊,让闵葵望眼欲穿。三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先后传来了大海另一边的消息:老爷去世了;一年之后太太也离开了人间。这些消息使闵葵哭了很久。她记起了老夫人的全部好处:夫人就是自己的再生母亲啊,曾经像对待亲女儿那样对待自己。闵葵头上早就结了一个大疤,一点也不疼了。她不再恨那个人,她甚至想这是母亲对孩子最严厉的管教。她宁可相信老人在愤怒的那一刻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就打在了致命处。她既然拣回了一条命,于是就忘不了老夫人的模样,忘不了那一杯茶、那个精致的暖手炉。“太太,您该带我一起走啊,我会在那边为您端茶的。”一句话出口,赶紧掩上了嘴巴。她又想起了即将归来的丈夫,她可不愿将他一个人遗在海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