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8/12页)
在清滆十六七岁时,一个冬天,有人禀报太太,说快去看看吧,他大概痴了,光着身子在冰上走呢。老太太在回廊拐角那儿往外望,一眼看到清滆只穿了一个短裤,浑身光着在花园小湖的冰盖上跑动,还从砸开的冰窟中掬水往身上搓,直搓得热气腾腾。太太和丫环不敢近前,太太让人去问,清滆回答是:洗冰澡。原来他从天一入秋就在冷水里洗浴,一直坚持下来。除此而外他还要在清晨和黄昏练一阵子:一对石锁被抡起来,当空耍出了花儿。人们都看到清滆身体长得越来越壮,肌肉凸起,一条条青筋都暴起来。
他是曲府中最壮实的人,而闵葵则是最娇弱的人。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可对方总是板着脸。有一天闵葵随一个厨子去海港鱼市买鱼,事毕厨子返回,一转身发现少了闵葵,放下手里的鱼就要去迎。正这时清滆过来了,两个人就一起奔向海港。在鱼市拐角那儿他找到了闵葵。原来她在卖丝线的摊子前耽搁了一下,心急的厨子就走远了。她往回走时,一个脸上生疙瘩的穿香云纱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对旁边的同伙说:“真好物件啊!”旁边的人挤着眼笑。疙瘩脸凑到跟前,掏出一把瓜子给她,她转身闪开。旁边的人又笑,疙瘩脸就尾随着走了一段路。闵葵捂着耳朵跑起来,疙瘩脸就大声喊叫,一次次挡住去路。
清滆赶到时,闵葵正捂着耳朵。他把闵葵藏到身后。疙瘩脸和三两个嬉皮笑脸的人围过来。他们向他吵了几句,清滆一声不吭。他们又喊什么,他还是不吭。“把这个哑巴推一边去。”疙瘩脸说。几个人往上凑,清滆就护着闵葵退开,找个机会拉上她就跑。“咦,就这么走了?”他们声声嚷叫,穷追不舍。清滆索性站下。疙瘩脸伸手指点着,还从腰间掏出了一副铁鞭。清滆闭了闭眼。铁鞭发出“忽悠忽悠”的声音。对方逼近了,清滆突然一伸手攥住了铁鞭,接上猛地一扯,一脚,把疙瘩脸踢中了。另几个家伙上来援手,都被清滆打得青头乌面。铁鞭扔在地上,清滆弯腰去捡,疙瘩脸和几个家伙撒腿逃了。
从那以后闵葵叫清滆“哥哥”了,清滆总是瓮声瓮气应一声。又是三年过去,清滆长得更壮,胡楂更黑。有一天闵葵端了一大盆瑞香,累得呼呼喘,旁边一只大手一下就托了过去。是清滆。让闵葵惊讶的是,清滆的另一只手里还提了一大桶水呢。她想去接下那桶水,人家却闪开了。他先把水放到缸边,然后又把那盆瑞香端端正正放到了案几上。“多么香,多么好的花啊。”清滆搓着手说。闵葵一下呆住了,因为这是她听到的最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她从来没有听到这个人用这么亲切的语气说话——以前他的口中顶多发出“好”、“对”、“是啦”几个字。当她转脸看他时,正好迎上了一双深切的目光。她甚至听到了它们相撞那一刻欢快而羞惭的声音。清滆很快把脸转到一边,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对方飞快走开了,头也没回。
闵葵那天慌得难以支持。太太看出了什么,问怎么了?她说头痛呢。她不得已才撒了谎。从此闵葵总觉得有一双深深的目光在追随自己,它们从夜色、从花园,从一切的角落里延伸出来。但是当她用心去寻找这双目光时,却连个影子也不见。偶尔看到清滆走过,闵葵就慌乱,但对方头也不抬就过去了。
这就是清滆在那年春天的特别经历。但没有多久,也就是几个月之后吧,就发生了老太太用木槌击破闵葵脑壳的事。整个事件让清滆觉得有五雷轰顶之感。但表面上看他这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像过去一样勤快地做着一切,洗冷水浴,在清晨和黄昏时分练那一对石锁。
后来就是闵葵和少爷的出逃。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府里的人都发现清滆的脸色发青,手上包了纱布: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不小心碰伤了。真实情况是他一夜未眠,早晨又在石锁上狠狠击了一拳。
老爷和太太过世了,新的主人回到了曲府。“太太,”他低头轻声呼叫。闵葵在第一年里没有应过一声。“太太,”他总是这样叫着。不知过了多久,闵葵终于能够回一声了。
后来曲予提出了让清滆成家立业的事。这又一次让他全身颤栗。
然而他没有其他选择,既是曲府的人,从灵魂到肉体都是,也就不可能违抗这里的老爷。他只是不知如何处置老爷交给的这一大笔钱。回老家去吗?他没有老家——他从小流浪,已经不记得哪里才是出生地。他只在心里认定自己就是这座海滨小城的人。但他无法留在城里,他害怕一抬眼就看到那幢显赫的建筑。于是他一直向北,走出了城郊,也还是向北。
在这个秋天,他来到了城郊东北部那片莽野。这里只有稀稀疏疏的村庄,到处都是林木和荒草——再往北就能听到扑扑的海浪了。他盘算了许久,回望着远处的小城,终于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这个秋末他买下了一片荒地,搭了一座茅屋,一有时间就在屋子前后植些果树。可是他手里的一大笔钱才花掉了一个零头。他把余下的钱装在了一个瓦罐里,然后埋在了院角的一棵桃树下。
淑嫂 她是曲府的一个远房亲戚。她的男人十三岁即去了海参崴,头几年还有消息,偶尔往回寄钱,后来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这在当年的半岛地区没有什么稀罕,那里的人把江南视为畏途,却惯于往北闯荡,近一些是到海北的几座城市,再往北,也就到了海参崴。那座城市上的半岛人多得不得了。同时,一些白俄由海参崴中转,一批批来到了半岛。这边的人已经对街上摇晃的“老毛子”习以为常了。那些长得金发碧眼的男女在集市上买东西,卖主以为他们听不懂当地话,就开一些过火的玩笑,想不到立即遭到反驳和讥讽。他们操着地道的半岛话,还夹杂一些土语俚语:原来这些人从三两岁就跟随父母漂洋过海了。这种双向移民活动一直延续到1930年左右,淑嫂的小丈夫不过是赶了个尾声。他当时是跟叔父走开的,后来大概因为世道大乱,回不来了。
淑嫂与闵葵的年纪差不多,比闵葵进曲府的时间还要晚几年。她们两人以姐妹相称。淑嫂极少提到自己的丈夫,在她眼里那个人只是个孩子。因为分手时他就是个又黄又瘦、头上有一撮浓发的顽皮鬼,临走还跟她吵了一架。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懂的事情却多了许多。她那天眼泪汪汪去码头上送行,眼瞅着一个小丈夫无情无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