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阳子从挎包里掏出了三本。一看封面就知道是什么货色,这种书在海滨小城、在各地的书摊上比比皆是。不过眼下这三本书的名字好像很陌生:《艳女志》、《呻吟记》、《吻剑》。封面都很花哨,画了女人,女人眼睛上都描了一点绿色,头发是黄黑绿三种,多少像妖怪。

阳子笑着问:“知道这三本书的作者吗?”他看看我和吕擎:“告诉你们吧,都是小煤的大作。”

我们笑不出。

“小煤是他的秘密武器呢!她从一开始就是公司的台柱子,如今更是。没有她,公司现在会差很多……这可不是夸张。南南北北,只要一听‘小煤’两个字,书商头上的卷毛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就大批订货!这是真的,市场有铁律,小煤是多少年畅销不衰的公司法宝……”

吕擎的样子简直要哭了。我则用心听着。

“李大睿与所有书商不同的地方就是这个秘密武器。别看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文笔奇峭,想象也特别……像这三本书,五十多万字呢,我小半天就看完了,痛快啊,一看上去就挪不开眼。她怎么懂得那么多?太多了呀,怪不得万磊老讲她是一个‘小天才’、‘绝代小佳人’。他以前设法领我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呀,长得黄黄瘦瘦,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整个人风都能吹倒,胸脯平平的,一点魅力也没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摇摇摆摆。腰倒是细,只一拃—— 一个小病人儿,怪可怜的,老天,就是这样!”

我在阳子的兴奋絮叨中随便翻了翻书,净是一些恶俗的字眼。我把书推到吕擎面前。书的名字很歪,颇合一些人的胃口。我心里疑惑的是,在几年前她就在炮制这一类东西了,那时她还是多小的孩子啊,她究竟是怎么写出类似的东西并制造了南北大畅销呢?还有,我们的大地上真的有如此庞大的恶俗之胃、饥渴之腹,它们一齐张大了等待,等待着消化这一摊污浊?既可怕也可疑,但巨大的销量却是最好的证明。天哪,无以疗救,没有办法,这是一个现实……我看看吕擎,他绝无翻动的兴趣,只是吸着烟冷眼相看。

“在他们那一行里,谁都得佩服李大睿的这个小姨子。她就是他最好的搭档。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儿,谁也离不开谁。这其实是书界里都知道的……”阳子还在唠叨。

“是啊,你听,”吕擎看看我,嘲弄地说,“这才是‘书界’呢!”

我在想:是的,李大睿和小煤在一起,就可以更多地体验无耻之境。小煤只有不到二十岁,李大睿可以从容地传授。我觉得世界真是有趣,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既有梁先生、黄先生和聂老,还有李大睿和小煤这样的人物。

阳子又想起了万磊活着的时候,说:“万磊那时曾有个‘雄心壮志’,那就是‘打下小煤’。万磊谈到女人从不用‘征服’两个字,也不用其他字眼,只用‘打下’。他动不动就说‘打下’这个‘打下’那个。万磊看上去是个放浪形骸的人,其实还算比较严肃的。他的死也绝不仅是因为情杀。真的……”阳子说到这里无限感慨:“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啊!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看来毫无瓜葛,毫无必要——有时却真的能发生点什么……看吧,一个绘画天才谁也没有招惹,可是……嗯!咔嚓!”

我和吕擎一声不吭。阳子又推论:“万磊之死说明,在人性的深层、生命的深层,他的存在已经大大地激怒了一些旁观者——有时可能与这个旁观者相隔千里万里、隔着重洋、隔着一个宇宙呢,可是天才的光芒还是辐射到对方眼里,让他夜不能寐,牙齿咬得乱响,最后就来干涉你了——这干涉会是各种各样的,当然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人连根除了……”

我发现阳子最近有点憔悴了,这会是因为忧伤吗?万磊以前总是从一个固定的方向寻找原因——他一看到阳子发蔫就说:“阳子被小涓给搞垮了,你们看吧,他给她整惨了——她用了什么手段呢……”我这会儿在想,他眼前的憔悴肯定与万磊的死有关。阳子说过:天一黑他就要把门闩上,“那帮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手了,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吕擎吐一口烟:“一个人整天担惊受怕,即便是个天才也很可耻。”

阳子愕然地看着吕擎。我把话题引开,问阳子:“你到底认为这三本书写得怎样?”

“你自己看吧,你得承认她有些高招—— 一个‘黄色天才’吧。”

吕擎说:“什么狗杂碎。不是这个把那个干了,就是那个把这个杀了……无耻的人只会冲着暴力和性使劲儿。”

我想不仅是黄色书籍如此,那些所谓的名作、把评论家搞得半死不活的东西往往也是这样的货色。

吕擎叹着气,说我们最不该打交道的,就是这样一伙。

阳子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到了鲜花和粪便交融的时候了,不要嫌脏,人一旦染上洁癖就得饿死。“再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两重性、矛盾。就像万磊说的,一个女高音歌唱家才华横溢,可能还是一个破鞋哩;一个道德家同时又是大贪污犯;有人是举世闻名的大慈善家,可能同时又虐待自己的父母;最勇敢的士兵,说不定还起劲地搞同性恋呢……”

万磊这话说得倒是透彻,我马上想到了正在看的那本小书,它始终让我怀疑: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吕擎的不眠之夜……可惜万磊不让人喜欢,又死得太早。想到万磊,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在我眼里,这个家伙并非一无是处,不仅有才华,而且也有拼劲儿。有一次他为了画一套画,关在屋里一个多月,几乎不洗脸不洗澡,饿了只随便啃点东西,那幅画作完了,出来时差不多人也要半死了……在其他方面也常常让人吃惊,比如说他到底为什么极想接触小煤,就是一个秘密。阳子说万磊想通过小煤接触李大睿,让这个腰缠万贯的家伙给自己出资搞一次大型画展。万磊与阳子不同,很热衷于画展。再说他别的方面也很需要钱,很嫉羡李大睿的花钱如流水,带着小煤或是其他女人出入这个城市最高级的场所,还常常约一些朋友找好玩的地方,玩腻了拔腿就走。有一次李大睿听说城南郊的大水库边上建了一个水上宾馆,就约上几个人到那里去——那一次小煤也把万磊叫上了,他回来告诉阳子,说那个李大睿阔得啊,简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们住在水上宾馆,要用宾馆的游艇玩,可不巧这游艇正用来接待一个外国旅游团。李大睿火了,说非租这条游艇不可,就直接提了一个挎包找了经理——事情于是成了。他那一下就扔了十来万。李大睿出差,如果不是自己带车,都是把整整几间软席全包下来,两边都要住上自己的弟兄。他喜欢开飞车,无论城里城外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关卡对他不是畅通无阻。这一切都靠钱……但是万磊接触小煤的真正原因,阳子说绝非是钱的问题——那到底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