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页)
我们分手时,我带回了这几本书,想看看弱不禁风的小人儿写出了什么。
小宁非常喜欢这几本书的封面,他还不怎么识字,只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梅子瞥了一眼,马上从小宁手里把书夺下来,“你怎么能带回这些?你昏了吗?”“不要紧,他反正看不懂文字。你看,画了这么多美女,让他看看也不会有太大坏处的……”
梅子真正恼怒了。她把那几本书扔出了房间。我笑着又从外边捡回来。
晚上,我真的开始研究这本书了。我看得很粗。有些片段写得蛮有趣味,蛮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长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小脑袋,这个小脑袋的沟回曲折特别多,应该说极有才华,可惜只配挨一顿臭揍。如果有某位道德家被书中的什么撩拨起来,用拳头照准她的小鼻梁来一下,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想这些东西任何人看了都不能无动于衷。神奇的艳女,性格虽迥然不同,但个个长于调弄男性,而且嗜好怪异……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人儿,究竟是怎么拥有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还有,她记录的那些痛苦而焦灼的呻吟,那些长久不息的苦念,又是怎么回事?人世间这些诠释不尽的隐秘,她又是怎样捕捉和记录下来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谜。我想如果是一个对人性葆有好奇心的人,真的应该见一见这个奇怪的作者。
我仍然约吕擎去找李大睿。他沉着脸不说话,抬头看窗外那棵老槐树。那棵树上曾经绑过那个老翻译家。儿子大概在想当年的情景,耳边又听到了噼啪作响的皮带声……那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大学者,在国外生活了好多年——本来一切都挺好的,四十年代末心里一热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回来搞“建设”。一个手无寸铁的白面书生能搞什么建设?不过是用那枝笔介绍了许多名著,呕心沥血做个不停。后来人就因为这个不愿饶恕他……在受尽了各种各样的污辱之后,又把他从这个小院里驱赶出去。老人最后是冻饿而死的——我又想到了小煤的书,它如今居然可以印出,可以堂而皇之地摆放在书店以及大街上,简直不可思议。时代真的不同了,前一个冷酷得令人恐惧,后一个腐臭到让人掩鼻。但不同的形式显示了相同的内容,这就是丑陋和野蛮的力量、残忍的力量,它们无所不能……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脱落叶片,准备迎接严厉的天气了。它看上去与大街上的那些老树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它的躯体曾经与另一个不幸的躯体紧紧相挨,亲眼目睹了小院里的惨剧……吕擎说昨天晚上母亲又跟他谈了很久。话题一如过去——为了让你留校妈妈费了多少心啊,你却一年年晃悠下来。“妈妈的下半辈子一直在整理爸爸的遗著,健康都给损害了。她只能从这种工作中得到愉快和安慰。可我一想爸爸这辈子,还有他的那些朋友,心里就害怕。这棵老槐树绑一个爸爸就足够了……他的眼睛还在望着我呢,这目光其实是拒绝我,不让我走近。他真的在让我离远些……妈妈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没那么容易,永远都不会过去,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升到高空的时候,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那个遍体鳞伤的躯体……他的灵魂一定是带着一点残酷的幽默感离开的。我才不会做一个戴着眼镜、面孔苍白、心地善良、永远敏感却又永远无可奈何的人哩。我得想法让自己变得粗蛮有力……谁能让我轻信?这已经很难了。”
是的,我们这一代都不再轻信,可又心有不甘,问题就在这里。我想说:你父亲那一代太严肃太天真,一生都想举着火炬,可那些在火光下走路的人却要解下腰上的皮带狠狠地抽他,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谲,你看那几本黄书,你能相信一个小女孩会写出这样放荡曲折的小书吗?你父亲在整个学界都享有威望,他的智慧和才华,还有他的善良却不被容忍;反过来一个下流邪恶的小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却能够纵横驰骋……我说:
“我们去吧。”
“去吧,可能我们天生就是要与这伙人打交道。我想咱们混得可真不简单,跟这样的人走到了一块儿,不错,挺有出息——是的,我们活得不能太拘谨,不能缺乏幽默感。再说他要变着法儿出那个打印本,干得不错。我们去吧。”
他笑着看我。我觉得他笑得很诡秘。
5
李大睿电话上的声音很随和,不知怎么却使我们有点扫兴。见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听黄先生讲,他在接待那些外地书商、指挥旗下的实业时,都使用了边边角角的时间——他总是把每天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来游玩和娱乐。而他这次与我们见面的时间正是上午十时,这该是“最好的一段时间”吧?那么对方是想和我们娱乐一番?
李大睿电话上说要用车子接我们。一会儿真的开来了一辆蓝色轿车。车上没有任何人,只有司机自己。车子走到半路响起了呼叫的声音,司机随便咕哝了几句什么。我在想李大睿这种人:不停地跟生活开玩笑,生活也就对他露出了笑容。而另一些总是对生活板着面孔的人,就会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话筒又响起来,那个司机呜哩哇啦讲着什么——好像是几句外语,对,他讲的是英语。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这才配给暴发户开车?汽车开得飞快,一会儿驶进了一座有雪松的庭院,在一幢小楼跟前停住了。这可能是李大睿城区的一个住处,而更复杂更高级的一处别墅群还在郊外。
原来这儿只是他用来办公的地方。有个黑黑的胖子站在台阶上,司机朝他点点头。黑胖子走上前来说:
“很高兴认识你们,黄先生给我讲过多次了……”
我愣了一下:“您就是李大睿先生吗?”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真的是他。这个人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衣服。不知为什么我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鞋子——那是几万元的进口名牌,上面沾了一点泥巴,没有好好擦过。他跟我们紧紧握手,动作有力,只利落地一握,然后朝大门一摆:“请!”
屋里有些阴。铺了厚厚的地毯,门厅走廊都是。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客厅。这个客厅比黄先生的客厅要阔气一些,可也比那个客厅脏一点。吕擎扶了扶眼镜,刚坐下不久就赞扬起那几本黄色书来了,让人忍俊不禁。但吕擎故意闭口不提另一个小册子——那部打印稿。赞扬声中,李大睿竟然毫不隐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