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大厅里的长条西餐桌上面铺了亚麻桌布,有插了鲜花的青釉陶罐,像是刚刚开始准备一个大型酒宴;大厅的一侧是几个大茶几,两旁放了可躺可坐的大沙发,上面都有厚厚的丝绒垫子。椭圆形茶几上的一大束鲜花闪着晶莹的露滴,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靠近的是一个大壁炉,里面还有黑白相间的灰烬。眼前的一大束鲜花简直让人神色迷乱。闭上眼睛,闻着一阵阵飘来的清香,一时会忘记身在何方。富丽、舒适、可意,这种感觉逼真而强烈,就像十恶不赦的大盗生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儿似的,她同样会让人倾倒。但你总不能因此而连那个强盗也一块儿谅解——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是的,这种可怕的混淆简直比比皆是。比如说眼下这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它正在让人遗忘它的主人,遗忘他的种种劣迹,他的一切,他与这河边建筑群落所产生的巨大的不和谐……实际上稍稍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投机商、一个书海大盗、一个进行多种投资的盘剥者、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的职业完全没有什么道德基础。
他手里一直不离“小耍”,抚摸它,偶尔还亲亲它的额头。他让我喝葡萄汁,喝一种新鲜饮料,又罗列出各种各样的高级香烟。他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很少好好谈谈——上一次到你的葡萄园里去太匆忙了,也没有机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那个海滨小城,那儿很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在那里也搞一个落脚的小窝。”
这家伙总是想得很美,但不幸的是他大半总是能成。世界就是这样,上帝偏爱一些能想能干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心中极力压抑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次是来求助而不是来谴责的。我现在已经像一个被围困的人,需要有一个人为我解围,不管这个人多么邪恶。我的这种妥协精神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自然而然的,而在我过去却是很少有的。就是这样,莱夷族的后人在今天也不得不学会妥协,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催逼和胁迫。我回应他刚才那番话时,嗓子有点沙哑。我说:
“您的那个愿望和打算很好,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告诉一个坏消息,因为它太不利于我们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
李大睿笑着,吸着烟,看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放松得很。他斜躺在了沙发上,“小耍”因为厌恶主人吸烟而躲开了一点,他抱歉地拍拍它:“说说看呀。”
“他们把那个发行部封掉了。”
“嗯。”
看来这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不快,更无惊讶。
“就为了黄书的事儿吗?”
我点点头。
他哼了一声:“人家到底还是不嫌麻烦呢。”
我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的含意。
他接上有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眼睛东看西看,舌尖顶了一会儿鼻中沟下边一点。他有点顽皮地瞥瞥我,说:“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跟人计较了,只想好好玩一玩。扳扳手指算算,年纪已经不小了,该好好玩一玩了——不是吗?”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有点发冷:这家伙大概在想办法往外推挡吧。是的,他失去一个发行部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由此引起的一系列问题,对我们都是极其严重的、致命的——它将带来可怕的后果,把葡萄园和杂志一块儿逼到绝境上!而这一切恰恰就是因为他的背信弃义!他现在住在一个舒适的乡下城堡里,成了一个不仁不义的隐士,可是他惹下的这些祸患还远远没有完,也许才刚刚开头呢,也许有一天会把这家伙连同这个窝一块儿烧毁呢——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赔偿我们的一切!我抑制着心头的愤怒,正盘算着怎样提出这些严厉的指责——这时他却咕哝了几句,高声喊了几句什么。
喊声刚落,小煤就一下闪了进来。她脸色比过去更加苍白,穿着一件漂亮的睡衣样的长衣服,袅袅婷婷,像个老熟人一样朝我打招呼,温柔地笑笑,但目光转向李大睿时倒严肃起来。
李大睿说:“给我们端点热饮料。”
我听了在心里骂道:“狗东西,热饮料多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会儿有个中年女人端来了喝的。茶几上摆了两杯咖啡,还有热腾腾的别的什么。我的一杯挪到面前时,小煤又过来坐了,问加糖不?我点点头。她在旁边活动着,不知整理厅里的什么东西,把茶几上的那一大束花摆弄了一下,又去看长条桌上的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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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煤在我们左右徘徊。这使我想起上一次,我们谈话时她也是这样。李大睿好像很难不在客人面前炫耀她,这是他引以自豪的秘密武器或其他?说不好。她摇晃了一会儿,把情绪不佳的“小耍”取到怀里,这才离开。李大睿看着小姨子的背影,眯眯眼:“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我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她以前对我来说像谜一样,这会儿却无聊极了。我现在只想朝他发火。我好不容易才忍住,随口说:“这孩子写的那几本书我都翻过了,很……”我想说“很不是东西”,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大睿笑了,拍着膝盖说:“也许在别人看来怎么也不会明白,她一个孩子嘛,会有这么大的才华!”
“才华。”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笑起来。
“瞧她那个小脑瓜,鼓鼓的,脑瓜皮很薄,我有时忍不住就要用手去弹一下。那个小脑瓜里怎么装了那么多妙词儿,太妙了,是不是?太妙了!我有时就说,小煤,你写这么一沓子,老天,让我读了怎么受得了啊,你写了这么多妙词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搭言的好茬口,就说:“可就是她的这些‘妙词儿’,给我们惹了天大的祸。我们原来的协定中,明明白白强调:那个发行部绝对不能搞黄色的东西!这一下被人家抓住了把柄,你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吧……”
我终于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气冲冲地复述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即将面临的巨大危险——不仅是这个发行部,还有酒厂、刊物,这一来差不多统统都要关门了。
李大睿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但很快又笑了,故意哭丧着脸说:“可我们公司,我们,也没什么可检讨的呀……”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呼一下站了起来。他赶忙摆摆手:
“你不用急里马眼的,看火龇龇怪吓人的。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再说嘛,我也有我的道理。我是说——依我看,嗯,俺们小煤弄出来的这些才是真正的艺术哩!有人把它看成了黄色,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是他们自己太黄了!妈的,说穿了还不就这么回事儿?咦?哦操,哦,哦操哦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