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他接着说:“我这个人和他们玩玩可以,真正崇拜的是另一种人——你这一类。嗯,我更崇拜梁先生那一类人。”
我愣了一下:“就是那个搞古文字学的梁先生吗?”
他点头又摇头:“无缘相识啊!我已经不配去见梁先生了,但我心里最敬重的人——还是梁先生。”
我看看李大睿的脸,想弄明白这一次他是不是在搞幽默。还好,不像。他接上说: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原来的职业是什么来着?教师,停薪留职。我原来是个教师——你不是说我现在的职业缺乏‘道德基础’吗?我也承认。那么我想问你,我原来的职业有没有‘道德基础’?”
我点点头。
李大睿很快收敛了笑容:“具有‘道德基础’的职业很多呢,教师,还有你们这一类人,还有梁先生,这些职业都很有‘道德基础’。比如说你们会说自己就像医生,治病救人,职业本身具有很高尚的基础,可是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仅自己过得不愉快,还要给自己的亲属带来一些不愉快。更可怜的是你们为之服务的那一部分人,对你们也并不感激,更不理解——你看这种‘道德’和‘基础’不是很糟糕吗?相反我现在失去了这个‘基础’,反而比过去快活得多;还有那个闵小鬼,他倒从来不讲什么‘基础’,可他却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家伙,控制了东部一座城市,那家伙活得也蛮自在。我舅舅牟澜曾经安慰我,说‘道德’是个历史的概念——过去认为经商如何如何,而现在‘搞活’了,商人也同样有‘道德基础’嘛,怎么会没有?我知道舅舅他们活络得很,需要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可是我心里明白,人世间某些最基本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只会发生很小的一点变化,绝不会因为我们这几个哥们儿赚了点钱,这门职业就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意义上的逆转,就突然崇高起来了——我心里明白这只是一种说辞,一种廉价的安慰罢了,有点像掩耳盗铃,我内心里才不会买账呢。我知道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要么不讨论这个,要么就真的索性不管不顾,放开手脚跟他们‘练一练’……”
“练一练”,这个词儿我觉得很新鲜。
李大睿说下去:“我选择的是后一条,就是放开手脚跟他们‘练一练’。你刚才看到了小煤吧?你可能也听到了我跟她如何如何——到底如何呢?我从不打算遮掩。我对我们手下人、对我老婆,也从来没有遮遮掩掩过。这小女孩就是有意思,我就是喜欢她,她也愿意跟我一块儿,我们俩合作得很好——这种合作当然是多方面的了;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觉得来劲儿,一切烦恼都抛到了后面,用你们常说的一个词儿来讲,就是‘乐此不疲’!这事儿看起来也像我的职业一样,也缺乏一种所谓的‘道德基础’,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是跟你讲过,咱要放手跟他们练一练吗?在这种事儿上也是一样……”
“‘他们’究竟包括了谁?”
李大睿站起来:“包括谁?”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包括的东西太多了,一种看不见的、所有的、综合的、全部的—— 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他们又强大又邪门儿,谁也不能战胜,是这样一些东西。我就想跟他们或它们‘练一练’。”
我明白了,“练一练”实际上就是较量的意思,实际上是用魔王的办法对付魔王,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讲的“以恶制恶”。
“我辞职几年了,发现这几年练得不孬。我一拳接一拳打,把他们练得真够呛。你以为我这些年里就过得太平?夜里我一个人就在这个地下室睡觉,铺着一床毯子,盖着一床被子,就在当心的地毯上睡,搂着‘小耍’。我可想了不少事儿,有时候冤得泪流满面。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没有办法了,这‘练一练’既然已经开了头,也就没法停下来了,不能回转了。你以为我就不留恋那种‘道德基础’?咱比谁都留恋!可是我不敢回头去找它呀,因为在那儿等着我的,是无边的苦难,也就是常说的,‘苦海无边’。而我只有这一辈子,人人都没有来世,所以我才怕了。我现在明白:所有具有‘道德基础’的那种职业都不会长成大树,都不会壮大起来,全都不会;它们真的就像一棵树,天生长在了贫瘠的土壤上,永远也长不大!于是,后来,干脆,我就把自己这棵树移到另一种‘基础’上了——它不道德,可是它肥沃啊!你明白了吗?我的好伙计,你今天来这儿一定挺失望的,会骂我不帮忙,反而讲了这么一通大话,是一个无仁无义的王八蛋。其实呢,我不过是说了一点大实话而已……时间不早了,我最后想让你放心,告诉你一条:我会替你去找的,我会让那个闵小鬼难受的——看看,你还是没有白来一趟吧!不过这都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要紧的是今夜咱俩玩得挺好、谈得不错……”
“我,全都认真拜读了……我是说那个打印本。你印它也不见得全是商业目的吧?你起码赞同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你知道是哪一部分?”
“不知道。说说看。”
“就是最辣的那一部分。”
到底哪一部分才是“最辣”的,他没有回答,而且不置一词。他只是顺着另一个话头往下讲。我有一刻走神了,心里想:洞彻和理性,偏执和勇气,直到冷酷;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做另一些事情。今夜我因此而绝望,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丝毫不为别人所动,仍然在讲下去,讲下去。
3
我们真的作了彻夜长谈。大部分时间是他在侃侃而谈;只是接近黎明时分,我才疲乏得不能支持,睡了过去。
吃了早点,该离开了。他要用车送我,我谢绝了。我发现他并没有怎么挽留。
走上了白石路,我才发觉脚步有点踉跄,身体疲乏得很。我的头发大概乱蓬蓬的,好像一脸倦容再也没法洗去。我往前走了许久才搭上了一辆市郊车,然后又不知在哪儿下了车、是哪一站……盯着街上混乱的车辆和人流,听着那像海潮一般的声音,呆呆地怔在那儿。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方、为什么要作彻夜长谈、谈了些什么,一时都有些糊涂……大概由于极度的困乏和紧张,加上沮丧和长途旅行的疲劳,我这会儿站在纷乱的大街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要到哪里去?我正处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