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尽头(第4/5页)
这个晚上,他突然想到了要做一件事,即以最为简练的语言为自己作一个鉴定,而且要留下笔踪。他想了又想,在纸上写道:“一、一个伪君子;二、一个大玩家;三、一个欺世盗名者;四、一个最终找到了真爱的福人。”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囊。一切都装到背囊里。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之后,他在这个居所里又睡了两夜,第三天真的要离去了。他把身体贴在石洞壁上,又把脸贴上去。就这样依偎了好久,又依偎垒起的那个石灶,抚摸他一点一点弄成的木栅门。门前那些被篝火烧黑的石头他也一块一块抚摸过。
“走吧,走吧,”他迈出了第一步。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我在这个石洞子里住了多久?一年吗?度过了几个冬天?一个还是两个?不知怎么,一切都混乱起来。他也记不准是一个冬天还是两个冬天;他好像记得自己只在这儿迎接了一个冬天。那么就是一年了……不,也许自己把一切都搞混了。
他扳着手指算来算去,仍然没有搞清在这儿住了多久。
天仍然有些冷,他把那个绒草编成的草毡卷起来,拴在背囊上方。他背着它们,拄着拐杖,走得何等缓慢、艰难。他不是在走,简直是在爬。每走一百米就得坐下歇息,歇息的时候总要寻找一块石头把背囊搁上,这样再一次站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他顺着山脉走向,向东南方一直下去。只要不试图翻越那些大山,那么就不会迷路。从西往东地势依次降低,一个冬天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脚下可以踩到淙淙奔流的溪水。他看不见这些溪水,就蹲下去摸。他只有把脸凑得很近才能看见那些晶亮的卵石。他喝过冰冷甘甜的溪水,觉得舒服极了。
每个夜晚他都点一堆篝火。只有在它的烘烤和保护下他才能度过一个安然的夜晚。每天睡得很少,也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常常只打一会儿盹;吃的东西也很少,那些坚果果肉填在嘴里,要用上全身力气去咀嚼。嘴里已经没有一颗像样的牙齿了。有一些坚果肉里掺杂了硬壳,咀嚼起来弄得满嘴是血。他想第一站该是直奔那个水湾:他多么怀念它!住在石洞子时,有好几次想回去寻找那个老窝棚,可是后来都忍住了。而这一次他却一定要看到那片明亮的水。
走啊走啊,记得第一次搬家,从那片水到大山深处的石洞,他大约走了五六天,而这一次他却整整走了半个月。
那一天,当他真的看到那片椭圆形的水湾时,一下涌出了泪水。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注视了一眼水湾,接着就疯迷一样扬起手里的拐杖呼喊……他在喊自己那个小窝棚,他让它回答!
他走过去,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在靠近小山坡的那一丛灌木下,他试图找到腐烂的一把蒲草;还有,要找到他亲手制作的那个柴门、他在地上钉的那一溜木桩……什么都没有了。雨水和风雪把这里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低下头认真辨认,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使他又一次怀疑只在大山里过了一两年。他想是自己弄糊涂了。他想:正像“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一样,大山和人世间原来有着不同的日历啊!他长长叹息,想站起,可是刚刚挪动一下就一头栽倒了。他明白自己一时也离不开拐杖。拐杖呢?费力地寻找,看不见,只有把眼睛对上去……费了好长时间才发现:拐杖离他仅一尺远。
告别了这湾湖水,继续向前。他要寻找大山里的兄长,那个石屋老人。他想在走出大山之前向他告别。他不想引起他的误解,因为他记住了老人的话: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他只是来向他告别,来送去自己心中的感激。他再也不会祈求谁和自己一起,去抵挡孤寂和惶恐。“我的兄长,我的老哥,你别来无恙?”
4
我实在疲倦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等待我的还有更漫长的一段跋涉,但我最终会抵达你的面前。我们将重新变成一个人。
曲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一块巨石旁,身上紧紧围着他亲手编成的那个绒草毡。它柔软、脏黑,不过它是曲所能搞到的最后一张“鹅绒被子”。他把背囊当成了枕头,觉得背囊里有噗噗跳动的一颗心,那是自己的心。它提前跑到了背囊里,那是准备着有一天让过路人把它拎走。那个过路人会是谁呢?他睡着了,幽思偏离了肉体,升上了云端。它在那儿游动,俯视着自己的躯体。可怜巴巴的老头像个娃娃一样,这身体多么瘦小。他自己不知道,他大概还不足六十市斤。他躺在绒草毡里的姿势顽皮可爱:侧着身,一条腿稍微弓一点,紧贴地上。他睡得多么香甜。
草毡上软软的绒毛贴在他的腮部,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的柔发。她总有一股奇怪的香味,细腻的肌肤、衣服、指甲盖,还有她沾过的一些东西,包括那些纸页,都透着这些奇怪的芳香。他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记得他老远就可以嗅到一种气味。一沓纸、一本书,只要是她的,他就会感觉到这种气味在上边。而那本书只要被路吟触摸过,立刻就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排斥感——但那不全是厌恶。他也喜欢这个小伙子,只是不喜欢那种气味。和路吟一块儿讨论问题时,他的眼睛有时离开所要做的事情,长久地端量她;而她却低着头。她那么专注。“这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不懂得提防的美丽无比的姑娘。她还有点瘦小,不过她会胖起来的。她会是一个体态更加匀称、更加知冷知热的、挺好的一个妻子。”他有好几次提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是一种焦躁的举动。他咳嗽。后来他一次又一次问路吟问题:
“噢,这个,你来看——”
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老师,您的意思是?”他睁着一双迷茫的、受惊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把它们核对一遍,然后把它们分分清。”
“这——”他迟疑着,大惑不解。
那时候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可能是我的拐杖捣地的声音,还有我的脚步声,使他们没法工作下去吧!到后来他们竟然提出要到阅览室,到那儿去把余下的工作做完。
“不!”
他当时暴烈地喊了一声。这喊叫使两个年轻人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捏着一沓稿纸和一个硬皮笔记本。焦躁、喜悦、反复无常;一些奇奇怪怪的日子,像梦境,像害了奇怪的热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像现在这样,依偎着一个温热芬芳的躯体?噢,我得怀念那个温暖的夏天了,怀念那个穿着花布连衣裙的人,她的侧影,她的绵绵细语,她在丁香花的校园、在我耳旁的声声诉说。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地娇惯自己、放纵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地迷途忘返。他攫取得太多了,神灵将用什么样的手、在什么样的时刻阻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