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尽头(第5/5页)

这只手终于伸出来了。不过它却没有办法从睡梦里将你驱赶。你才是我真正的神灵。我说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我在深山里遇到的第一个师长和他的劝诫。是的,“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你和我合成了“一个人”,正因为我只是半个自己,裸露着鲜血淋漓的一半躯体,所以我才要如此痛苦!如此痛苦!痛不欲生!我奔走、呼叫,踉踉跄跄追赶,就是在追赶我的那一半,那一半!天哪,我不会忘记深山里师长的劝诫,我要“一个人”,“一个人!”

在这最后的相依相偎中,我真切地感到了你的躯体——你噗噗跳动的心脏……云嘉,你的手,我在寻找你的手。这是你的手吗?噢,这是我们孩子的手,一只多么有力的男子汉的手。是的,小家伙长大了,他是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睛多么像你,这就说明他充满了希望。云嘉,你的手,你的手。噢,我的手……

……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朗的春天,春天的上午,那个正在山地上下野兔皮扣的石屋老人突然一抖:他感到了某种极其奇特的东西,好像心窝那儿猛地被揪了一下。他老得两眼深陷,眉毛也白了,不过那顶瓜皮小帽仍然油渍渍地扣在头上。他的衣服显得更加瘦小,用一根桑树根把衣服束起来。不过他举手投足仍然那么利落,偶尔张开嘴巴,满口的牙齿还是那么整齐、结实。

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只登上山坡向西方遥望。西边总是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群山起伏,一切都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之中,跳跃,虚幻莫测。老人眉毛动了动,闭上眼睛。后来他又圆睁双目,笔直地向西走下去,走下去……

他平时什么也没有想。可是在这个奇怪的上午,他只想往西走,再往西走;他想看一看西边的什么,这成了他的一个心思。

他走啊,走啊,当太阳转到了正南方向,大地被烤得一片温暖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在山慢坡上开放的那一片雪白的荼花。啊,这荼花简直像白色海洋,浪涌在风中浮动。他就踏着这片花的海洋走过去。太阳照在荼花上,它放出了刺目的白光。一只秃鹫在这白色的花海上空翱翔,好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

老人抬起头看看它,一直往前。

在一片雪白的荼花之中有一个黑点,它显得那么刺目、凸出。

他不禁快步赶过去。他终于看出:那是一个躺在草中的人。他把草毡拨开,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老人,胡须都白了;连鬓胡子显得很长——在最后的时刻,他的嘴巴还大张着。啊,这张脸多么老、多么瘦,他那薄薄的皮肤简直要蒙不住颊骨了;他的头枕在一个鼓鼓的背囊上……他觉得很奇怪。

他又退开一步,端量着。这是谁呢?如此熟悉!他猛地跺了一下脚,大叫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蹲下来。

“是你呀,我的兄弟!你到底还是一个人,你一个人死了……是啊,我琢磨就该是这样……”

他一手托起了老人又瘦又硬的头颅,一手把那个背囊轻轻抽开。

他从背囊里发现了一柄磨得比巴掌还小的铁铲,一把坚果核,一沓子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还有用干树叶、纸和布反复包裹的一小撮火柴,一个摔瘪了的铝钵和一个破了半边的搪瓷缸。

他把搪瓷缸仰起来扣在脸上,对着太阳照了照:“还好,它没有漏……”